第二回

    樊英在隔墙看得血脉紧张,恨不得过去相助,只见那童家骏在地上一个“鲤鱼打挺”跳了起来,“嗤,嗤,嗤”声如炒豆,发出歹毒的暗器“五毒针”,面色狰狞,厉声骂道:“张风府,饶你有通天本领,今晚也难逃性命!”

    张风府左手一压鞭梢,右手反袖一佛,将十几枚五毒针都拂得反射回去,陆展鹏的软鞭是用金丝缠上虎筋再绕上千年山藤,坚韧非常,被张风府一压一扯,软鞭不断,陆展鹏虎口却已流血,忽听得“嗤嗤”声响,急忙一个“凤点头”疾避之时,肩膊上已被一枚五毒针透骨穿过!

    陆展鹏大吃一惊,想不到八年不见,张风府功刀又强了一倍,童家骏大叫道:“陆兄,并肩子上呵!这厮中了我的毒掌,咱们缠死他!”张风府陡觉肩上麻木,手臂不灵,急忙运一口气,阻止毒气上行,童家骏一个虎跳,左臂一圈,右掌平舒,“吓”的一声,又是一下毒掌,张风府何等样人,这次焉能给他打中。故意卖个破绽,让他欺近身边,陡的反手一掌,童家骏急忙缩步,却已被掌锋扫中手腕,登时起了五道红印,手腕吊了下来。陆展鹏疾扫三鞭,回身欲走,童家骏道:“不能让他有喘息的机会,今日他若然不死,咱们兄弟日后也难逃性命!”随即将两颗药丸一弹,道:“这是解药,你快接着!”张风府一个虎吼,陡地飞身跃起,右掌斜斜劈下,左手一挡,童家骏双拳一架,陆展鹏软鞭一扫,堪堪抵敌得住,但那解药已给他抢去一颗。

    陆展鹏中了一枚五毒针,臂膊正自发麻,急将解药服下,只见张风府也吞下了解药,竟然堵住了他们的退路,大声喝道:“你们两人因何暗算于我,快说出个道理来,要不然叫你等难逃公道!”陆展鹏吓得面青唇白,只见童家骏“哎哟”一声,原来是他把脱了臼的手腕强自接上,痛得汗出如浆,陆展鹏目光闪烁,示意叫童家骏退后,便想夺门逃命,童家骏叫道:“陆兄,咱们万万放松不得,宁可三人都死,不能叫他独生!这解药是五毒针的解药,对毒砂掌可是不能济事,咱们缠死他!”陆展鹏深知张风府的厉害,回心一想,若是现在逃走,纵然暂时能夺门奔命,但容得张风府自己从容疗治,以他深湛的内功,不出十日,定能复原,那时他能来寻仇索命,自己与童家骏都是准死无疑,倒不如照童家骏所说,最多与他三人一齐战死!

    童家骏的毒砂掌与五毒针,虽然都是用同样的毒药熬汁所炼,但功力却自不同,毒针细小,专打穴道,毒掌因夹有金刚掌力,却可以令敌人同时内外受伤,而且手掌的面积比毒针大数十百倍,毒力自是厉害得多,张凤府虽吞下解药,杯水车薪,无济于事,虽仗着一股真元之气,护着心头,并竭力阻遏毒力发作,但功夫却因此受了影响,童、陆二人以二敌一,虽然还是处在下风,张风府亦吃力非常。

    倏忽之间,斗了十多二十招,双方险招迭见,陆展鹏溜滑非常,展开腾挪闪展的小巧身法,一味游斗,口中发话道:“张风府你若是好汉,应自行了结,兔被天下英雄所笑。”张凤府喝道:“放屁!束手任你宰割,反而是好汉了吗?你这个话是那门子的道理?”陆展鹏道:“张风府,你须知今晚之事,咱们乃是奉皇上的差遣,你是臣子,主上要赐你一死,你不遵命,却反而要我们陪你死,哈哈,这道理又说得过去吗?”古代之时,君要臣死,不得不死;父要子亡,不得不亡。陆展鹏的话,倒并不是强辞夺理。但陆展鹏却没想到,张风府自从听张丹枫上劝,归隐以来,深受张丹枫的影响,早已把为一家一姓愚忠效死的观念抛之脑后,只见他虎目圆睁,怒极愤极,反而哈哈大笑道:“陆展鹏,你这无耻匹夫,原来你是要我成全于你,借我颈中的热血,染红你头上的乌纱,哼、哼,这样的话,你居然也说得口。”说话之间,掌法越发越厉,只听得“咕咚”一声童家骏被他掌风所迫,自己撞在石墙之上,险险晕倒!

    陆展鹏一招“云麾三舞”,将张风府挡了一挡,又发话道:“怪不得皇上早看出你脑有反骨,你果然发出这等无父无君之言。张风府,你可知叛逆之罪么?你若束手就擒,只你一人身死,若还抗拒,定必九族皆诛!”张风府为祈镇护驾十有余年,在土木堡一战,威震中外,更是具见忠肝义胆,骤然被加是“叛逆”之名,心中大愤,瞬息之间,连劈三掌,将童、陆二人逼得连连后退,大声喝道:“也先入寇之时,你在哪儿?哼,而今反而你是忠臣,我是叛逆了?”陆展鹏道:“张风府你还不服吗,若要人不知,除非已莫为,你与张丹枫交好,皇上早已知道,张丹枫是何人?你不知道吗?朝廷律例定得分明,与叛逆同谋便与叛逆同罪,你还有何辩说?再说,当年于谦擅立皇帝,你统率御林军做于谦的心腹,听于谦的指使,这还不是叛逆,尚有何等事情称得叛逆?”张风府圆睁双目,大喝道:“如此说来,于阁老也是叛逆了!”陆展鹏冷笑道:“这还用说?皇上早已安排妥当,一登位便将于谦下狱,由三司会审,公布其罪,明正典刑,哈哈,张风府,你的于阁老此刻只怕已经身首异处啦!”张风府心胆欲裂,眼一闭,陆展鹏软鞭和童家骏的铁掌立刻如狂风暴雨般地疾攻而上。

    张风府突然双眼一睁,大声叫道:“罢了,罢了!于阁老也是叛逆,那我万死何辞?好呀!叛逆来了,吓,吓!先杀你这两个狗才!”状若疯狂,左打一拳,右劈一掌,童家骏尚且不知厉害,双掌横胸一挡,被张风府一掌斜劈,突然一个反手擒拿,用力一拗,他刚刚授好的右臂,竟被拗得在肩膊之下,齐根断了!

    童家骏也确是凶悍之极,断了右臂,血流如注,仍然嘶声叫道:“缠死他,他的毒伤已经发作啦!”陆展鹏使的软鞭可达一丈开外,他绕着室中的家具游走,僻僻啪啪地挥着软鞭,照着张风府没头没脸地乱打,张风府焉能给他打中,但陆展鹏仗着长兵器的便利,使用如此狡猾的战法,张风府在一时之间,也抓他不着。

    童家骏的毒砂掌厉害非常,张风府中了一掌,虽仗着精纯的内功,运气护着,但时间一长,右臂更觉麻木,转动不灵。陆展鹏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,哈哈笑道:“张风府,你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代么?念在多年同僚之情,我一定能替你办到。”陆展鹏的用意是想激他怒火攻心,毒发更快,张风府陡地一声大喝,一脚将圆桌踢翻,挡着门口,接着僻僻啪啪的一阵乱响,张风府将室中的屏风桌椅等物,尽都推倒,飞身便来追击,陆展鹏吓得魂飞魄散,陡听得张风府又是大喝一声,一手抓着了陆展鹏的软鞭,陆展鹏急忙松手,伏地一滚,直滚到了书橱的底下,张风府一脚踢出,只听得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接着有人叫道:“小心!”

    书橱倒塌声中,阴阳面战三山与矮冬瓜闻铁声骤然窜出,忽闻得战三山一声怪笑,蒲扇般的大手一抓就抓着了张风府的肩脾锁骨,大声叫道:“闻兄弟,侠将他毙了!”这一下张风府做梦也料想不到,战、闻二人是当今皇上的御林军统领与锦衣卫指挥,陆展鹏与童家骏则是“太上皇”的亲信;两皇争位,按说双方乃是敌对之人,他们适才躲在橱后,张风府虽不望他们相助,但怎样也料不到他们却反助对方,突施袭击。

    战三山的“分筋错骨手”驰名武林,这一抓赛如五把铁钳,张风府上半身顿时麻软,使不出劲来,只见闻铁声锋地一声,弹出腰间软剑,寒光闪闪,照着张风府的心头便戳,口中却嘻嘻笑道:“张大人,今日是你的死期到啦!”陆展鹏亦已爬了起来,拾起软鞭,扬鞭便扫,哈哈笑道:“战、闻二兄,识时务者为俊杰,咱们今后是一殿之臣啦!”

    在这瞬息之间,张风府已连用几种身法,哪料战三山的分筋错骨手确有独到的手法,一被搭上,即如附骨之疽,竟然摆脱不开,眼见闻铁声的软剑与陆展鹏的软鞭都同时打到,张风府陡然又大喝一声,俨如晴天打了个霹雳,猛虎在笼,雄风仍在!这一喝吓得闻、陆二人胆战心惊,长鞭软剑竟然停在半途,猛然之间,竟是给吓着了,说时迟那时快,张风府腾地飞起左脚,接着飞起在脚,将闻、陆二人都踢了个筋斗!左肘一撞,左手翻过肩头,猛地一抓。

    战三山最工于心计,他适才躲在书橱之后,听到了陆展鹏与张风府的说话,知道太上皇已经复辟,便立时决定弃掉故主,改投新君。心中想道:“太上皇最忌于谦、张丹枫、张风府三人,于谦已擒,张丹枫在野,本事最大,一时捉拿不到,剩下的张风府,太上皇用官位笼络他,他又不肯为太上皇所用,难怪太上皇要杀死他。我若能将张风府杀了,改投新君,那就是最好的赎罪立功之礼。”但忌惮张风府的武功了得,心中又想道:“不如先作坐山观虎斗,待他们两败俱伤,我再出而收拾残局,那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,陆、童二人恶斗之后,不死亦将残废,这御林军的统领,舍我其谁?哈哈这一石三鸟之计,岂不妙哉!”他盘算再三,谋定而动,眼见张风府右肩中了毒掌,不能转动,适逢他们打近书橱,遂一把抓着张风府左肩脚骨,教他两臂都不能动弹,自然任由宰割。

    战三山心计虽工,却想不到张风府还有这一手拼了性命的反击,给他左肘一撞,痛彻心肺,右手一抓,又扣着了脉门,战三山大叫一声,五指一勾之后,急忙松手,只听得篷、蓬两声,张风府与战三山都跌倒地上。同时隔室也听得咕咚一声,似是有人堕地。

    这就是隔墙偷看的樊英,刚才一声“小心”也是他发出的,却不料这一叫立刻给隔室的敌人发觉,童家骏断了一臂,尚有一臂能够使用,他是暗器名家,善能闻声辨影,立刻朝着墙头的气孔,弹出了一枚”五毒针”,饶是樊英闪避得快,没有给他射瞎眼睛,但却中了中指指尖,支持不了片刻,便从墙上跌下。

    童家骏嘶声叫道:“隔墙埋伏有人。”陆展鹏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急跳起来,猛听得一声喝道:“还想逃生?”只见张风府神威凛凛,堵在窗口的一掌,横扫过去,陆展鹏回身一窜,脚胯已中了一掌,张风府的掌力有开砌裂石之功,陆展鹏中了一掌,痛得眼睛发黑,大叫一声:“我命休矣!”忽听得闻铁声嘻嘻笑道:“陆兄休怕,他也受了重伤,无能为力了!再熬一时,合力攻他!”

    陆展鹏自分必死,浑身无力,听了闻铁声之言,忽觉张风府的掌力并不如想象之大,虽然疼痛之极,仍可挣扎,急忙运一口气,又爬起来,只见张风府的右臂已吊下来,肩衣被血染得鲜红,左臂虽然能够转动,但掌法亦觉迟钝不灵,大非昔比。原来张风府的右臂中了毒掌,右手本已转动不灵,适才拼命一击,虽然解了战三山的分筋错骨手,那条右臂亦因此脱臼,再也不能使用。而左臂的筋骨被战三山捏碎几条,劲力亦减了一半,正是如此,所以陆展鹏才幸得不死。

    陆展鹏见状大喜,再次拾起软鞭,熬着疼痛,上前再攻,只见战三山面色惨白,摇摇晃晃,闻铁声也一拐一拐地不敢纵跃。原来室中五人都受了伤,童家骏断了一臂,现在已是奄奄一息,不必说了。余下的四人,闻铁声给踢破了脚,战三山给撞断了肋骨,陆展鹏给震伤了内脏,但相比起来,还是张风府伤得最重!

    这一番各自负伤血战,更见凶险,张风府单掌应敌,渐觉不支,其中闻铁声伤得最轻,他跳跃不便,索性伏地一滚,施展北派的“滚地堂”功夫,用软剑削张风府的双脚,张风府忽地和身一扑,将战三山撞倒,战三山急忙施展分筋错骨手和他肉搏,张风府手法何等迅捷,五指一拿,立刻将他的手腕一扭,叫道:“叫你也尝尝断臂的滋味!”战三山惨叫一声,伏地三滚,滚到墙边,捧着手臂,阵阵呼痛,那条手臂竟给张风府硬生生地强扭下来,只粘连着少许皮骨!

    只见张风府一跃而起,手中已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刀,这把宝刀他已多年不用,挂在书橱内面,如今取出,如虎添翼,陆展鹏吓得连连后退,张风府大喝道:“今日若教你等生出此门,我张风府三字倒写!”跨步提刀,手起刀落,陆展鹏陡觉背心一片凉意,衣裳已被刀锋割裂,正在生死关头,忽听得张风府大吼一声,陆展鹏回身招架之时,只见张风府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,忽地喝道:“鼠辈,你还未死么?”一脚往地上踹下,但听得童家骏一声惨叫,滚了两滚,寂然不动,想是给张风府踏死了。

    原来适才张风府追所陆展鹏之时,没想到童家骏躺在地上,他还有一手尚能使用,见张风府在他身边跨过,他手心扣了十几口毒针,用力一插,全部插入张风府的小腿!

    闻铁声大喜叫道:“战兄,战兄,快来助一臂之力!”战三山断了一只有臂,勉强站起,当真是只能“助一臂之力”了!但此时此际,张风府手脚俱伤,毒上加毒,毒气攻心,这“一臂之力”,就等于给张风府添了一个劲敌。

    张风府咬一咬牙,一招“夜战八方”,将三个敌手都迫开数步,顿如疯虎一般,展开“五虎断门刀法”,指东打西,指南打北,强攻猛打。战三山沉声喝道:“不要硬接,他过不了半个时辰!”张风府何尝不知毒气攻心,不能用力,但这时他已抱着与敌偕亡的心情,再无顾忌,但敌手三人,闻铁声伤得最轻,还能招架,战、陆二人在闻铁声掩护之下,绕室而走,两人都是冷不防地你发一鞭,我发一掌,要用缠斗的方法,将张风府活活拖死。张风府力不从心,只见眼前人影模糊,越来越黑。

    再说隔室的樊英,从墙头跌下之后,只觉中指指尖,隐隐发麻,知道厉害,急忙解下佩刀,往指尖上轻轻一割,先把毒血挤出,再撕下衣襟,紧紧包扎,那两个军官瑟缩一隅,颤声问道:“老樊,咱们怎么办?”“张风府竟是叛逆,这如何是好?”“呀,咱们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石室之中。”樊英半句不答,摸到墙边,听隔室高呼酣斗,刀剑齐鸣,不知谁胜谁败,心中焦急非常,又想起于谦下牢,张风府被攻,忍不着血脉喷张,更为悲愤,用刀力斫墙壁,恨不得斫穿石墙,过去助战。

    隔室两方,正到了生死肉搏的时候,闻铁声等人可不知隔室的石门已给小虎子锁上,听得石壁似擂鼓般吟吟声响,只道是张风府所埋伏的高手正欲破门而入,陆展鹏胆子最怯,首先吓了一跳,虑晃一鞭,又欲奔到窗口,穿窗逃命,张风府吸一口气,突然双眼一睁,精光外射,陡然一喝,横刀一劈,手起刀落,陆展鹏在张风府手下逃了两次性命,最后这一刀知逃不过了,刀锋从肩上斜斜劈下,竟把他劈成两半!

    战三山惊呆了,只见张风府刀未抽出,陡地又一声大喝,左脚一个“跨虎登山”,兜心直踢,战三山叫道:“闻兄、闻兄……”叫声未绝,胸口突如中了千斤铁锤,仰天便倒。闻铁声一剑插中张风府的背心,剑锋刚刚割破皮肉,正想向前一送,听得战三山的惨叫,心中一寒,张风府向前一跃,反转身来,叫道:“现在只有你了!”闻铁声叫道:“张大人饶命!”张风府反手一掷,那口缅刀挟着一道寒光,唰的一声,从闻铁声的前心桶入,直穿过后心,呛跄一声,跌于地上。

    张风府哈哈大笑,拾起缅刀,推开石桌,走出去开了隔室的石门,喝道:“谁在里面,都给我滚出来!”两个军官抖抖索索,给樊英推了出来,张风府一见,横刀喝道:“樊英,你来这里做什么?这两个军官是谁差遣来的?”那两个军官吓得面无人色,叩头叫道:“我,我是来求张大人救命的!”张风府道:“什么?有这么容易?我张家是随便可以闯进的么?”他只道这两个军官也是朝廷派来的人,横刀瞪目,鼓起余勇,尚欲再战,忽听得“咚咚”两声,那两个军官部吓得晕倒地上了!

    樊英抬头一看,只见张风府已成了一个血人;犹自神威凛凛,樊英忍不住热泪盈眶,扶着张风府道:“张伯伯,你怎么啦?”张风府厉声斥道:“你怎么啦?你伯父是怎么死的?你却带人到这望来!”樊英道:“伯伯,你先歇歇,容我细说!”张风府走回石室,盘膝一坐,招手说道:“好,你来!”

    樊英掏出金创药,欲替张风府料理伤口,张风府瞪了樊英一眼,道:“放下,谁要你这么婆婆妈妈,快说,那两个军官是什么人?”樊英施了一礼,道:“他们所说是真,他们从湖北押解镖银入京,三十万两银子,在中途给强人劫了,他们是来求张伯伯搭救的。”张风府道:“关你什么事?”樊英道:“我是这官银的保镖。”张风府道:“你怎么这样没出息!”樊英叩头道:“这是贯家三弟的镖银,我看在先人情份……张伯伯,你怎么啦?”

    张风府适才未知樊英来意,一口气强自撑住,此时已知他和那两个军官并非敌人,心头一松,真气便泄,面色渐渐灰白,樊英急忙上前料理,张风府道:“不用啦,趁我还有口气,快听我说。”樊英心头不忍,尚欲尽力,张风府斥道:“你听不听话?嗯,你也中了五毒针了?快去搜那董家骏的身子,将解药拿出来。”

    樊英低头一看,只见中指红肿,一条红线已升到掌心,想不到挤出毒血之后,还这样厉害,又想起张风府中的也是这种毒,急忙搜童家骏的身子,张风府道:“就是这一包药丸,你吞它三颗。”樊英道:“张伯拍,你也快吞!”张风府惨笑道:“早一个时辰或许能活,现在嘛,纵有起死回生的仙药,也难救我!”

    樊英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,抬头一瞧,只见张风府的面色已从灰白变为瘀黑,心中悲叹,那包解药跌于地下,叩头道:“张伯伯,你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小侄的?”张风府笑一笑,道:“我仇已了,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的?嗯,就是你这桩了!听着!”喇地撕下半幅血衣,说道:“拿这半幅血衣与我的宝刀去见张丹枫,取回官银之后,叫贯居马上辞官!”

    樊英接过血衣宝刀,问道:“还有什么吩咐?”张风府双眼一睁,说道:“你到这里,没见着小虎子么?”樊英道:“小虎子找你去了。”张风府一阵颤抖,生死相搏之时,他毫无半点惧意,听了樊英的话,却禁不住冷意直透心头,樊英道:“小虎子一向机灵……”张风府一阵颤抖,双眼一张,断断续续他说道:“若然小虎子没死,你找着他,将宝刀交与他,叫他拜张丹枫为师。”挥挥手道:“我与乡人交好,后事自有乡人料理,你可以走啦。我生报血仇,死而无憾,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没有见着于阁老和张丹枫!”

    声音越说越弱,说完之后,双目一闭,樊英上前一探,已是没了气息,樊英不由得抚尸大恸,想不到这位名震中外的京师第一高手,竟然死在山村石室之中,临死之时,连亲生儿子都没见一面。

    樊英哭了一阵,听见门外悉悉索索的声音,心头一醒,想道:“我不应再耽搁啦!”藏了血衣,提起张风府的宝刀,走出门外,只见那两个军官已经醒转,正在探头探脑地张望,猛然看见樊英提着寒光闪闪的宝刀,冲出门来,两个军官吓了一跳,叫道:“老樊,怎么啦?”樊英道:“一月之后,你们到太湖旁边等我。”两个军官道:“怎么?”樊英道:“张大人已应允啦,一月之后,在太湖边你听我的消息。”两个军官道:“一月之后,怎能等到一月之后?”樊英心头火起,将两个军官一推,朗声说道:“你们不能等就另想法去,老子不能奉陪啦!”两个军官跌跌撞憧地追出来,大声叫道:“老樊,老樊!”月光之下,马声长嘶,樊英已跨上马背飞跑了。这两个军官不敢回张风府的石屋,急忙也骑了马去追,追出村外,只见樊英已奔上官道,疾驰而去,两个军官大吃一惊,心道:“他既说在大湖之边相候,何以不南下反而北上呢?这不是成心开玩笑吗?”樊英马跑如风,霎忽之间,就只看见一个黑点,两个军官呆着木鸡,跟在后面,怎样也猜不到樊英的心意。

    四天之后,京城来了一个满身风沙的客人,这人就是樊英。他马不停蹄,赶了四日四夜,到得京城,只见北京街道,到处搭有脚坊,城楼上也张灯结彩,写着“上皇复位,普天同庆”的字样,可是街头行人寥落,人人面色阴沉,说像办葬事倒差不多,哪有一点喜庆的样儿。

    樊英走上酒楼,酒楼四壁都贴有“莫谈国事”的纸条,酒楼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台客人,都在叽叽喳喳地低声谈论,樊英叫了一壶白酒,两斤牛肉,凝神静听,只听得人人都在互相打探于谦的消息,壁上虽贴有“莫谈国事”的字条,这些人却毫不在意,为了打听于谦的消息,他们竟宁愿冒性命之忧。

    樊英在酒楼听了一会,又到各处平日热闹的埸所,如天桥等地溜了一趟,对京师新事,约略知道了一点梗概。

    陆展鹏之言不假,祈镇果然是谋定而动,他本来是被弟弟祈钮囚禁在皇城里的南宫内,祈钮还特别派了一负大将靖远伯王骥守备,哪知祈镇处心积虑,勾结朝臣,图谋复辟,到了后来,连王骥也成了他的党羽,就在景泰(明代宗祈钮国号)八年,元宵之后的第二日晚间,王骥打开南宫,纳入京军,攻进皇宫,闯入东华门,第二日早朝,百官上朝,只见祈镇已经复登皇位,同时宣布祈钮已经“驾崩”了,祈镇改元“天顺”大赦天下,但也就在这一天,就在下“大赦天下”诏书的同时,却将于谦打入了天牢。

    京城内人人嗟叹,个个怨愤。无数民家焚香祷告天地,盼上天保佑于谦。京城内还传出一个风声,说是有许多侠士,图谋劫狱。

    就在天牢严密戒备的晚上,有一个夜行人悄悄溜到天牢附近,这人便是樊英。

    天牢外警卫穿梭往来,樊英正自思量:如何能够进去?忽听得里面一声号角,登时瓦面上现出幢幢黑影,向西北角蜂拥而去,樊英暗暗纳罕,但这正是千载一时的时机,不可惜过,在暗器囊中取出两颗飞蝗石,向天一掷,两石相撞,发出声音,墙角的两个卫士急忙跳出察看,樊英飞身一掠,立刻跃上墙头。这晚星月元光,樊英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,他的轻功提纵术又极高明,两个守门的卫土不过三流角色,竟然没有发现。

    樊英在瓦面上蛇行兔伏,隐隐听得远处有呼啸之声,刚爬过两重瓦面,忽听得有人低声叫道:“天顺”,樊英知是牢中辨认自己人的暗号,含糊说了两个字,那人喝道:“什么?说清楚点!”樊英一跃而出,一支袖箭射入他的喉咙,那人还未喊得出声,登时了结,樊英剥下他的衣裳换上,跳下去伏在过道暗角。不久便有一名狱卒提灯走过,樊英一跳而出,将刀尖在狱卒面门一晃,沉声喝道:“于阁老囚在哪儿?”那狱卒吓了一跳,却立刻眉开眼笑,道:“你是救于阁老的吗?他在八号死牢。从这儿直走,到转角之处,向右边走,走到第八间房子便是了。”樊英收了宝刀,正想举步,那狱卒道:“喂,今晚的口号是天顺万年,记着了!”

    樊英依言便走,沿途有人喝问口号,樊英对答如流,无甚阻滞,其中有一两个老狱卒,发现声音陌生,却也不问,走到第八号死牢,只见门前一个持衡提着一口长剑,樊英冷不防地一扑而上,提刀便抹,那守卫身手矫捷之极,一闪闪开,樊英一击不中,暗叫糟了,那卫士回过头来。却并不还击,反而微微一笑,道:“快在我不致命的地方掷一刀!”樊英怔了一怔了立刻恍然大悟,这侍卫是有心让自己救出于谦,这样一来,反而不忍下手,那守卫道:“快些,再过半个时辰,我便换班了!”樊英举刀一掷,把守卫道:“不成,划深一些!”拉着樊英的手在腿上重重一划,又自己点了腰间的哑穴,瞪着两眼睛,熬着疼痛,面上却规出笑容。

    樊英心中慨叹,削开铁锁,只听得里面有一个苍凉的声音,低声吟道:“千锤万击出深山,烈火焚烧若等闲,粉骨碎身都不怕,要留清白在人间。”这正是天下传诵的,于谦在土木堡事变前夕,借咏石灰而表白胸中抱负的名诗。正是:

    胸中存正气,一死又何辞。

    欲知樊英能否救出于谦,请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