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回

    于承珠正在破口大骂,闻得水声淙淙,遍体生寒,上面有人声说道:“阳总管有话吩咐,叫你将宝剑与书信抛上来,否则休怪我们不留情面,先把你淹个半死。”于承珠道:“好,你把地牢打开!”待上面露出天光,于承珠立刻施展“一鹤冲天”之技,同时嗖、嗖、嗖地发出三朵金花,那地牢深达十余丈,于承珠不知深浅,纵起丈余,手刚碰着石壁,只听得“轰隆”一声,地牢的铁盖又再关闭,上面的人哈哈笑道:“城隍庙里弄鬼,孔夫门前卖文,哈哈,倒教咱们发了横财!哼,小丫头,你不老实,那只有启讨苦吃!”水声渐来渐大,渐渐淹至膝盖,于承珠气得半死,那小丫环直冻得牙关打颤。

    于承珠解下一件衣裳,将她搂着,道:“你害怕吗?”那丫环眨眨眼睛,说道:“本来害怕,和你在一起,就不害怕啦。”于承珠微笑道:“为什么?”那丫环道:“因为你是我朝第一个大忠臣的女儿。我想令尊大人当年为了挽救国家,甘受灭门之祸,倘且不惧,咱们挨点饿,受点冷,又算得什么?”于承珠大为感动,心道:“古语云:死有重于泰山,真是不错,我父亲虽然含冤屈死,但令得天下妇孺也闻风而起,这死也值得了。”

    那丫环抬起眼睛,道:“于姑娘,我得见你,这一生总算没有白过了。我家小姐对你仰慕得很。”于承珠道:“我对你家的少爷小姐也感激得很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那丫环道:“我叫杜余娥,是大理的白族人,从小就服侍沐小姐。”于承珠道:“嗯,你们怎么知道我的来历?”杜金娥道:“是小姐告诉我的。她还知道是你打伤了张大洪和王金镖呢。”于承珠诧道:“她怎么知道?”杜金娥道:“昨日在西山巡逻的兵丁,将他们两个人抬回来,恰好沐公爹不在,大家都出来看热闹,沐小姐认得那王金镖是王将军营里朝。问他们为什么受伤,他们不肯说。后来王将军就派人将他们领走了。沐小姐匆匆出去,过了一会儿回来,就要我到旅舍找你。”于承珠道:“他们既没有说,你家小姐又怎知道是我打伤的?”杜金娥道:“她认得你的金花暗器,她说天下能发这种暗器的只有两人,不是张大侠的夫人就是你了。”

    于承珠疑云大起,心中想道:“沐小姐兰闺弱质,公府千金,怎的这样熟悉武林之事,再说,她又怎么知道我在那间旅舍居住?”恨不得即刻飞出去找着沐小姐将这个闷葫芦打破,但在这深不可测的水牢中,天大的武功,亦是插翼难飞。好在水淹过膝盖之后,就不再上涨了。那丫环又冷又饿,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。于承珠一直将她抱着,不让她受水浸,渐渐于承珠也觉饥饿难堪,气力渐感不支,忽地上面亮光一闪,有一包东西“卜”地跌落下来,于承珠急忙接着,上面铁盖关闭,水牢中又是漆黑一片。

    于承珠只觉手心温润,原来上面抛下的竟是一大包荷叶饭,饭的香味和荷叶的清香混和,透人鼻观,十分诱人。那丫环精神一振,抬起头道:“好香,好香!”于承珠心头一动,想道:“他们不是恫吓说要饿死我吗?怎么又把食物抛下来了?莫非这荷叶饭中下了毒药?”忽所得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道:“别怕,别怕,你放心食好了。”于承珠吓了一跳,只觉得这声音似曾熟识,但透过石壁,原音己变,怎样也分辨不出。

    内功有了火候的人,能够鼓气行远,声音比常人传得远倍,这也不足为奇。但这地牢密不通风,声音竟然能透壁穿入,这份功夫,却是非同小可!于承珠想道:“此人竟然具有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,若要擒我,那是易如反掌,何须下毒骗我?”那丫环馋涎欲滴,呻吟说道:“饿死我啦,饿死我啦。你拿的是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于承珠微微一笑,道:“是荷叶饭。”将荷叶解开,拔下一支银簪插入饭中一试,银簪毫不变色,于承珠放心递给那个丫环,那丫环也无暇问她这饭是怎么来的?用银簪把饭分成两半,而人都吃得津津有味,但觉这一包极其寻常的荷叶饭,胜似任何海味山珍。

    接着又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,水牢中的水本来已浸至腰部,就在她们食饭的时间,水竟然渐渐消退,过了大约半个时辰,露出牢底的石块,水已完全退去了。于承珠又惊又喜,心中想道:“这是什么用意?送饭的那人究竟是友是敌?”

    那丫环疲倦之极,靠在于承珠的身上沉沉睡去。于承珠不去惊动她,独自呆呆地想,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忽听得上面乒乒乓乓的好像是兵器碰击的声音,声音透入地牢,有如晴天打起的闷雷,转瞬之间,诸声俱寂,忽然露出天光,只见地牢上的铁盖已经开启,于承珠一跃而起,叫道:“金娥姐姐,咱们有救啦。”

    那丫环揉揉眼睛,跳起来道:“什么?”于承珠道:“你搂着我,不要害怕,我带你上去。”一手抱着丫环,一手拔出宝剑,一跃丈许,将剑插入石壁,如是者七八次,穿出牢洞,睁眼一看,两人都吓得呆了。

    只见屋子里十几条大汉,个个都似堂了巫术似的,有的伸剑作刺击之状,有的弯弓作欲射之状,有的提刀作劈所之状,诸般怪像,不一而是,最令人害怕的还是他们脸上的神气,眼睛圆鼓鼓地眨也不眨一下,惊俱、痛苦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栗。于承珠一看,便知道他们是被点了穴道,但看这情形,竟然是在一照面之间,就被完全制伏,刚才那兵器碰击之声,可以料想得到,那是他们一窝蜂地拥上,互相碰撞的。于承珠试着给他们解穴,使了几种手法,毫无效果。

    这十几个人,其中纵然没有好手,但在一照面之间,就被人完全点了穴道,来人的武功之高,简直难以想象!于承珠心道:“难道是黑白摩诃听到我的响箭,赶来的么?”走出屋子外一看,但见日影西斜,晚霞隐现,四周围静悄悄的没一个人,若是黑白摩诃,断无不留下半句话便走的道理。更有一桩奇怪的是:看那点穴的迹象,并不似什么奇特的手法,和黑白摩诃那一派大不相同,但以于承珠的本事,竟然无法解穴,看来那人的内功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,即算是用极寻常的手法点穴,若非内功的根底可以比得上地的人,便无法冲关解穴,只有等他那一点所凝聚的内力自行消散了。

    那丫环道:“于姑娘,这里怪骇人的。快走了吧!我家小姐见咱们一夜没回,不知多着急呢。”于承珠霍然一惊,在水牢里原来已度过一个白天,心中虽是疑团莫释,却是没有时间等那些人醒来再问了。

    于承珠与那丫环巡视一遍,但见处处门户大开,所有的人都被点了穴道,僵立如死,神气骇人,就像屋子里的那些人一样,马厩中还有几匹马,于承珠与那丫环备选了一匹马,立刻飞奔入城。

    沐家的“黔国公”大府在昆明的小东门外,到得公府,已是掌灯时分,那丫环带于承珠从后门溜入,看门的认得她,只道于承珠是她的姐妹,并无拦阻。这丫环带领于承珠穿堂入室,到了一间精致的房子外边,停了下来,敲门叫道:“沐小姐,于姑娘来啦!”里面毫无声息,那丫环道:“咦,小姐到哪儿去了?”过了好久,才有一个丫环出来开门,一见面便道:“金娥姐,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?”这个丫环名叫银桂,和金娥都是沐燕的贴身丫头。

    金娥道:“说来话长,小姐呢?”银桂道:“小姐走啦。”金娥道:“去哪儿?”银桂道:“黄昏时候走出园子的,她神色匆匆,我不敢问。”边说边让于承珠进房来坐,于承珠心急如焚,抬头一望,忽见墙上挂着一张条幅,写的是辛弃疾的一首词:

    “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。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声,沙场秋点兵,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雷弦惊。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,可怜白发生。”这首词壮气豪情,是辛弃疾的得意佳作,传诵千古,闺阁之中挂这样的一首词,虽然不很调和,亦不算奇怪,但这首词的笔迹,铁书银钩,龙飞凤舞,却是张丹枫的手迹!于承珠心中大奇,想道:“咦,她怎么求得我师父的法书?”

    只听得那银桂说道:“公爹今晚宴客,听说京中来了一个什么总管的大官呢。公爹适才还吩咐小姐,要小姐看管少爷,等席散之后,还有话说的,岂知小姐不声不响地就走了。”

    于承珠心头一动,想道:“什么总管,莫非是阳宗海?”问道:“怎么叫沐小姐看管小公爹?”银桂迟疑一下,金娥道:“这位于姑娘是小姐请来的,但说无妨。”银桂道:“公爹不知怎的,昨日大发脾气,将少爷锁在内房,这事情外面没人知道,当然也没有武土看守,所以叫小姐看管。”于承珠一听,料想定是因为沐磷替自己父亲建庙造像之事,给沐国公知道了,所以将他幽禁内堂,这事情当然不好明说。

    外面有车马之声,银桂道:“客人来啦。”于承珠忽道:“在哪儿宴客?”银桂道:“在园子西边的藕香格内。”于承珠道:“你带我去看看。”银桂吓了一跳,金娥笑道:“我带你去,咱们藏在池塘边的假山石后,可以看得清清楚楚。若给人发现了,咱们就当在那里捉迷藏玩儿,料公爹不会见怪。”

    金娥招待于承珠胡乱吃过一些东西,换过水渍的衣裳,便带她悄悄地藏到假山石后,但见水榭内官灯高挂,照耀得如同白昼,筵席似是刚刚摆开,席上诸人看得清清楚楚,坐在上位的是一个面白无须巍峨冠高服的大官,第二位果然便是阳宗海,第三位是个武官,于承珠认得是前日到过城隍庙的那个王将军,主客斜对面的那一位却是个道士,沐国公坐在那道士侧面的主位上,三绺长须,甚是威严。

    金娥悄声说道:“咦,这事情可真奇怪,沐公爹怎么将道士也请来了。”出见首席的那个大官口唇开阉,似是说话,杜金娥听不清楚,于承珠练过“听风辨器”的功夫,把耳朵贴在像山石上,却是一无遗漏,只听得那面白无须的大官说道:“闻说大理府的白族娃子要造反,由段家带头,将朝廷所派的官员都驱逐了,有这回事么?”说话阴声细气,竟似女人腔调。沐国公道:“有这么回事。不过他们所发的檄文,却说不是造反,并不想要汉人的地方。大约是想自立为王。”那大官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自立为王,这还不是造反吗?朝廷对段家不薄,当年令祖默宁王灭了大理国后,世世代代对段家为大理府的知平章事,他怎么还不知足?”沐国公道:“是呀,这事情我已秦禀皇上,刘公公恰好到来,那好极了,刘公公接近天颜,又是云南桑梓,我正想问刘公公的主意。”于承珠心道:“原来这是个太监。”明太祖初建国时,不许太滥过问国事,传了几代之后,这禁例松弛,皇帝常常派太监做钦差大臣,巡阅各省,像明成祖所派的那个太监郑和七下西洋,声威显赫,压倒朝臣,便是一例。明朝的太监很多是云南人(郑和也是),其中有才能的固有,祸国殃民的也不少。这个刘公公听他的口音,也是云南人。沐国公向他请教,他大为欢悦,微微笑道:“公爹下部。我岂敢不尽所言,依我所说,沐公爹早就该派兵进袭!我这次出京之时,皇上也曾叫我转告公爹,提防蛮人作反,既然有了反迹,那就只有把他们杀绝!”

    沐琮略一沉吟,拈须说道:“大动干戈,岂不令生灵涂炭?”那刘公公心中不悦,但云南省边疆省分,中枢管辖不到,沐家世代掌权,即算皇帝也要给他几分面子,刘公公赔笑说道:“沐公爹仁义为怀,不愧为民父母。但治乱世须用重刑,若然不动干戈,焉能攸平叛乱?我倒要向公爹请教。”沐琮微微一笑,说道:“日内有两位远客要到昆明,从他们身上,我想好一条怀柔之策,不知能不能行?我还未及禀秦皇上,先说与刘公公听听。”那太监放下酒杯,道:“沐公爹请说。”阳宗海插口问道:“是两位什么贵宾?”心中甚是怀疑,想道:“听沐国公的口气,定然是两位非常人物,如何我的手下人事先那不知道一点消息。”

    沐琮道:“是波斯国的公主和驸马!”此言一出,阖座惊诧,阳宗海道:“波斯公主和大理的叛乱有何关连?”沐琮道:“这位波斯公主的驸马,姓段名澄苍,我已查探清楚了他正是当年段平章段功的子孙,他的祖先曾从元军西征,流落波斯,不知怎的,他竟因缘时会,贵为驸马。想是思念家邦,怀乡情切,不辞万里奔波,重归故里,这倒是本朝的一大佳话呵?”那刘公公道:“不错,异邦公主来朝,足见圣德远播,但请问公爹,怎的从他们身上,想到怀柔之策?”沐琮道:“他是段功的子孙,算起来与现在大理的知平章事段澄平乃是兄弟之辈,我意即请皇上正式封他为大理的平章。”刘公公道:“这样就能防止得了大理的叛乱么?”沐琮道:“朝廷对他作大理平章,这只是一个虚衔,实际却要他居踏昆明,叫遥领大理的平章事。大理的百官,重要的职位,当然还是朝廷所派。本朝政制,京官也可以遥领边军,把段澄苍羁留在昆明,叫他遥领大理的平章之事,想来也是行得通的,”刘公公道:“行是行得通,但公爹怎能保得大理的段家从此便消弥祸心?”沐琮道:

    “段家在宋代之时,在大理自建国号,自立为王;至元代之时,大理国灭,段家仍然世袭平章事工到了本朝,只给他们世袭“知平章事”,官衔职权,一削再削,可能因此而招致怨愤。咱们如今给段澄苍实授平章,算给了他们段家的面子。他们茗然还要叛乱,那么咱们的讨伐也就师出有名。而且段澄苍以驸马之尊来归,咱们给他虚衔,管辖大理,正是名正言顺。趁此也正好削段澄平的权柄,这岂不是分而治之,一举两得之策?”其实大理人要驱逐明朝官吏,正是因为不堪苛政之搅,不甘明朝把他们当作被征服的蛮人来统治,倒并非段家为了自己一家的荣华富贵的。不过当时高官显爵,大都只看到个人,看不到老百姓,所以便把大理的“乱事”看成是个人的权位之尊。像沐烷的不肯用兵,已经算是较好的了。不过沐琮也有私心,他之所以想把段澄苍羁留昆明,实是想便于自己的操纵。

    那刘公公听了沐琮之策,沉吟不语,忽见一个门囊,匆匆忙忙地跑到水棚来。

    沐琮认得她是上房服侍夫人的一个丫环,喝道:“好没规矩,我不叫你,你出来做什么?”那丫环道:“小姐,小姐——”沐琮怒道:“小姐什么?”那丫环说道:“小姐她走掉啦。”原来沐夫人到了掌灯时分,还不见爱女,心中慌乱,故此遣丫环前来禀报。沐夫人年老多病,长年礼佛,不问外事,与丈夫也经常是数日一见。她根本就不知道丈夫令晚宴请朝中贵宾。

    沐琮面色一变,厉声斥道:“胡说八道,大惊小怪!小姐是我叫她到杨家去接她的姨母的,许是姨母将她留下了,要你着急做什么!”须知在那时候,仕宦之家,最讲札教,千金小姐,足不出户,偶一出门,也是乘车坐轿,在丫环婢仆簇拥之下,闲人轻易不能一见。沐琮的女儿,身份仅略次于“郡主”(亲王、藩王之女称郡主),比仕宦之家的“千金小姐”尊贵何止十倍?而今这丫环在钦差大臣、内府总管之前,竟然直说他的女儿“走掉”,不管是否事实,都是大失面子。故此沐琮勃然大怒,急忙厉声斥责丫环,意图掩饰。

    那丫环手足无错,心中想道:“小姐若是去接她的姨母,夫人焉有不知之理。”被沐琮斥责,极感冤屈,讷讷说道:“夫人,夫人——”沐琮挥手斥道:“回去给夫人炖燕窝,琐碎小事,不许来麻烦我。快给我滚!”那丫环不敢再说,忍着眼泪,走出水榭,副将军王镇南看在眼里,想起昨日沐燕也曾到城隍庙之事,心中一动,大起思疑。

    沐琮亦是惶惑不安。心中想道:“女儿知书识礼,沉静端庄,何以不禀告父母,私出公府,至今未回?”突然联想到沐磷的胡作非为之事,心中一凉,神色之间,也掩饰不住了。

    那刘公公急忙将话题重新提起,冲淡这不愉快的气氛。问道:“公爹刚才所说的怀柔之策,好虽是好,但讨代之事,也得早有准备,方是两全之策,不知公爹意下如何?”沐琮道:“这个当然。”阳宗海道:“那位段澄苍和波斯公主,何时方到昆明?怎地叫他知道公爹的好意?”沐琮笑道:“我早已派人去迎接他们了。”回顾左右道:“看方统领回来了没有?”跟随的上前禀道:“方统领回来已有一个时辰了,他说不方便来见国公。”

    沐琮怔了一怔,随即哈哈笑道:“都是自己人,有何不便?阳总管在此,正好指点他们,快叫他和手下人都来拜见。”阳宗海道:“方统领是不是滇南著名的勇士方地刚,闻说他曾赤手空拳,打服丽江的十八峒峒主,在下仰幕得很,指点那是太不敢当。”沐琮听得阳宗海也称赞他的武土统领,心中大悦,连声地叫手下去催。

    过了片刻,方地刚带领四个武上来到,一进小榭,众人都是大吃一惊!

    只见那四个武上面青唇肿,包头扎臂,一个个垂头丧气,好像斗败了的公鸡!方地刚比较好些,肩头上也是血迹斑斑,未曾抹净。沐琮气得瞪目结舌,好半晌才说出声来,喝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方地刚道:“我们奉命邀请波斯公主和驸马入城,不料他们非但不领公爹的情,反而叫人将我们打了!”沐琮道:“段澄苍哪来的军马?”要知方地刚是滇南第一勇士,他手下的四个武士,也都足以力敌百夫,故此沐琮有此一问。方地刚垂头说道:“就只两人!”沐琼一气非同小可,喝道:“什么,就只两人?你们是饭桶吗?”阳宗海淡淡说道:“是怎么样的两个人?”方地刚道:“是一黑一白的两个印度人。”

    阳宗海笑道:“公爹这就不能怪他们了。这两个人名叫黑白摩诃,是出名的盗宝贼,十年前在京师也曾做下案子,当时的大内总管康超海也曾败给他们。若是他们,我也没有把握准胜。嘿,嘿,方统领只受了一点轻伤,确是名不虚传!理宜赐赏!”亲自斟了一杯酒给方地刚,沐琮见阳宗海将敌人说得如此厉害,虽然吃了一惊,心中怒气如已消散,正想询问,那刘公公忽地问道:“你们没有说清楚吗?段澄苍莫非不信你们是沐国公派来的人?”方地刚满肚皮闷气,恨恨说道:“我将公爹亲笔的函件交与他们,信封上盖有沐国公的章记,哼,哼,他们连看也不看,就撕个稀烂,要不然我们也不会与他们动手。”原来段澄苍在贵州上过假藩王的一次当,只遣这次也是假的,所以叫黑白摩诃绝不留情。

    刘公公冷笑道:“如何?他一见面便打,对公爹简直是不留余地,请问公爹,怎样怀柔?”沐琮怒道:“段澄苍这样不识抬举,嘿,那是没得说的了。我兵破大理之日,定要将他掳来治罪。”刘公公笑道:“这才是呵,和蛮子们讲什么道理?方统领,你们因公受伤,都坐下来喝酒。”刘公公和阳宗海一股劲地劝慰方地刚,实是想将他拉拢过来,收为己用,沐琮人极精明,看在眼内,立知其意,心中甚是不快。

    喝了两杯,沐琮说道:“黑白摩诃既然如此厉害,阳大总管又不能久在昆明,何人能制?”阳宗海笑道:“黑白摩诃虽然厉害,只要我的师叔出手,定然手到擒来。”上座的那个擅士这时才开声说道:“宗海,你也不可太过轻敌,若是你的师父出手,黑白摩诃自是不堪一击。我吗,大约还得和他们打一两百招,才能将他们降服。”沐琮喜道:“那就全仗遗长出力了。”方地刚道:“这位是洪岩道长么?失敬,失敬!”急忙替他斟酒。赤霞道人只有一个师弟,就是这个洪岩道人。赤霞道人名头太响,他的师弟自是远远不及,但武林中人却没有不知道的。

    洪岩道人大模大样地喝了方地刚的敬酒,说道:“宗海这次邀我到云南来,本来就是准备对付一个比黑白摩诃更厉害的强敌。”沐琮奇道:“谁?”洪岩道人道:“是张丹枫。听说他潜入云南,现在已到大理去了,公爹不知道么?”沐琮吃了一惊,张丹枫当年辅佐于谦,打败也先,又与云重深入瓦刺,迎接当今的皇上回朝,声震天下。沐琮虽然僻处云南,亦有知闻。问道:“道长和张丹枫有甚仇怨?”阳宗海笑道,“张丹枫是于谦的党羽,公爹还不知么?那是皇上所要缉拿的钦犯。不过此人交游广阔,消息灵通,缉拿之事,绝不可以张扬出去。”沐琮心道:“于谦赤心为国,惨遭杀戮,不说别人,连我也不服气。皇上再要杀张丹枫,那岂不最恩将仇报么?”他想是如此想,神色上却不敢露出丝毫,说道:“呵,原来阳总管是请师叔出山,缉拿叛逆,这等为皇上出力,可佩,可佩!”洪岩道人哈哈笑道:“张丹枫纵横中原,获得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,若不是我,大约也无人敢捉他了!”

    于承珠伏在假山石后,听得他们大吹法螺,哼了一声,心中暗道:“这牛鼻子道士若碰到我的师父,不将他的鼻子削下才怪。”她最敬爱师父,听得洪岩这人诋毁她的师父,几乎忍耐不住,想出去将他刺一个窟窿。”

    沐琮好奇问道:“那张丹枫是怎么模样?阳总管可见过么?”阳宗海笑道:“见是没见过。我身边带有他的图像多幅,现在送一幅给你,请公爹让手下人留意。莫叫他潜入昆明。”沐琮将画图一展,攸然间神色大变,阳宗海道:“怎么?”沐琮喝了一大杯酒,微笑说道:“我只道张丹枫是个三头六臂的凶神恶煞,原来却像个风流潇洒的书生!”阳宗海道:“是呵,怪不得公爹惊诧了。”

    喝了两杯,那刘公公忽道:“听说小公爹聪明英俊,文武全材,何不请出来一见?”沐琮道:“小儿顽劣成性,怎敢当公公美誉?我正要他闭户读书,不敢叫他烦拢贵客。”阳宗海道:“公爹太谦虚了。自古有云知子莫若父,小公爹的聪明才智,尽人皆知,那都是公爹教诲的功劳呵!”沐琮心内暗惊,正在琢磨阳宗海的说话,那刘公公又道:“嗯,听说沐小公爹前日主持城隍庙的落成大典,轰动全城,咳,小小年纪,便能做事,他日无可限量。敬请小公爹出来一见。”沐琮略一沉吟,吩咐下去道:“请小公爹出来!”他心中已打定主意,情知刘公公他们已经知道了沐磷给于谦建庙造像之事,他们既不说破,自己也当不知,等下将沐磷叫出来,当着他们的脸,责骂一顿,要他将庙像毁去,算是心照不宣,交代此事,也便罢了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,只见那手下人神色张皇,单身一人,匆匆跑回,沐琮问道:“小公爹为何不与你一道同来?是在换衣服么?”那手下人嗫嗫嚅嚅,好半晌说道:“小,小,小公爹,他,他,他跑了!”

    沐琮这一惊非同小可,他只有一子一女,爱如珍宝,现在全都跑了,不觉心头痛如刀割。刘公公故作惊诧,叫道:“怎么小公爹跑了,他又没做错事,为何逃跑?呀,想是公爹管得过严了!”沐琮定一定神,冷汗直流,急忙顺着他的口气说道:“是呀,我早说小儿顽皮成性,果然他又闹出事了。真是给我丢脸!”阳宗海道:“怎么?”心中思量,若然沐国公但直说明沐磷建庙造像之缉,应该如何措辞。沐琮怒气冲冲地说道:“他就是不欢喜读书,一定又是溜出去看花灯戏了!”

    刘公公道:“小孩子贪玩也是有的,对沐琮的为儿子掩饰,大为不快。沐琮忽道:“小儿顽劣元知,像刚才所说的建城隍庙之事,就是大大的不对。这等是愚夫愚妇的所为,城隍,卑不足道的小神,他去进香叩头。真是成何体统!”阳完海道:“听说这城隍的神像也与别处不同!”沐琮道:“谁知道他去哪里弄来的邪神木偶?呀,真是丢尽我的脸皮,明天我就马上派人将神庙拆毁,将偶像焚化,再抓他回来,痛打三百大板!”

    刘公公这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,说道:“小公爹一时听人唆摆,给邪神建庙造像,这也不足深怪。我恳求公爹将小公爹的责罚免了。倒是那个邪神木偶,非得痛打三百大板,然后再焚化不可!免得那些愚夫愚妇受惑!”阳宗海等同声说道:“对!邪神偶像,应该打个稀烂,立刻焚化!”

    话声未停,忽见一个少女走到筵前,她身法快极,众人在乱哄哄之际,竟不知她是怎么来的。沐琮还以为她是丫环,一看之下,只见她穿着女儿惯穿的一件衣裳,比女儿大约要小一两岁的年纪,天姿国色,比女儿还美得多!最奇怪的是她神气之间,自有一股尊严,眉尖微蹩,盈盈秋水之中,隐藏着一股怨愤之气,令人悚然生惧,她双眼一扫全场,竟似全不把这些人看在眼内。阳宗海大惊失色,这正是他幽禁在水牢里的于承珠!可是她在此时此际出现,阳宗海却也不敢冒然动手!

    霎时间水榭里静得连一根针跌在地下也听得见响。沐琮惶然问道:“你是谁?”于承珠冷冷说道:“我爹爹受万民爱戴,敬立为神。你们是些什么东西;敢将我爹爹的神像焚化!”此言一出,举座骚然,沐琮跳起来说道:“你说什么?”于承珠大声说道:“我说不许你们将我爹爹的神像捣毁!”沐琮道:“你爹爹是谁?”于承珠道:“我爹爹是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于谦!”此言一出,沐琮面色如死。虽然城隍庙像,座中人都知道乃是于谦,但一说破了,却是不可收拾!阳宗海喝道:“胡说八道,快把这妖女拿下。”沐琮也喝道:“你真不知天高地厚,如何敢冒称是叛逆之女!我儿子岂有为你父亲造像之理,胡说八道,快滚出去!”正是:

    一言惊破胆,正气属娥眉。

    欲知后事如何?请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