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回
阳宗海大吃一惊,蓦地双眼一翻,喝道:“那是不是他们?”这时叶成林与凌云凤已转过一处山坳,去得远了。娄桐孙策马便追,铁镜心闪电般地拔出紫红宝剑,反手一挥,娄桐孙一个筋斗翻下马来,只见那匹战马的两条前腿已被铁镜心斩断,娄桐孙大怒喝道:“铁镜心,你家世受皇恩,竟然甘心附逆!”铁镜心道:“谁说我甘心附逆了。”娄桐孙道:“你为什么放走他们?”铁镜心道:“兵法有云:困兽犹斗,不可不防。你们追得紧了,叶成林可要和你们拼命。哈,我是不忍见你们两败俱伤。名将用兵,也要讲网开一面,叶成林的兵力都已消散,放走他们一两个人又算得什么?”阳宗海道:“谁与你讲什么鸟兵法?”铁镜心胡扯乱道,实是想延阻时间,这时估量叶成林与凌云凤已逃出数里之外,阳宗海他们就是要追也追不上。哈哈一笑道:“不讲就不讲,你们却待如何?”娄桐孙一招“金豹探爪”,施展大擒拿手法反扣铁镜心的脉门,铁镜心笑道:“君子动口不动手,我随你们走便是,扯手扯脚做什么?”倒提宝剑,将剑柄塞到娄桐孙的手中,娄桐孙反而怔了一怔,来不及接,那把紫虹宝剑叮当一声跌落地上。铁镜心道:“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,是我放了叶成林,你拿我去见张骥,也尽可以交差了吧。这把大内宝剑,也由你拿回去缴交内库,你一日之间,立了两件大功,尚不爽心快意么?”反手就缚,娄桐孙因他是前朝的老臣之子,倒也不敢虐待于他。
半个月后,官军“勘乱”的军事大定,逃散的义军都已藏匿民间,叶成林与凌云凤僻居在杭州北面杨梅岭的九溪十八涧之间。杭州乃是张骥的巡抚衙门所在之地,驻有重兵,那九溪十八涧虽说是山中的僻静所在,但地近杭州,终属危险,叶成林选择这个地方避难,实是另有原因。
原来他已打探到消息,说是铁镜心已被囚在杭城,等候御旨发落。叶成林甚是不安,任凭旧部苦劝,他怎样也不肯远走高飞,非得要把铁镜心救出不可。凌云凤虽然对铁镜心殊无好感,但想起他这次救出一千多义军的功劳,也就不愿意再说什么了。
叶成林避居在一个茶农的家里,这茶农的两个儿子都曾当过义军,绝对可靠。叶成林靠茶农打探消息,说是杭州守备森严,铁镜心囚在城中什么地方也不知道。叶成林与凌云凤曾两次冒险,探过杭州的大牢和抚衙,非但没有发现铁镜心,反而几乎失手,仗着绝顶轻功,这才逃得出来。光阴似箭,不知不觉又过了十数日,计算时间,若以八百里加紧的快马驰报,那御旨也应该请回来了,叶成林和凌云凤都极为焦急。
这一日叶成林对凌云凤说道:“御旨若然发下,只有两个可能,一是治他以叛逆之罪,就地处决。一是念他是老臣之子,将他解往京都定罪,依照朝廷律例,最少也要监禁他十年。即算往好处想,他纵得保全性命,一被监禁大牢,那就更不容易劫狱了。”凌云凤道:“咱们已尽了心力,两次冒险入城夜探,都得不到他的消息,还有什么办法?”叶成林道:“我正在奇怪,咱们两次夜探,城中虽说禁卫森严,却并无一等一的高手拦截,毕擎天驻在城中,也从不见他出现,不知是何道理?”凌云风道:“难道阳宗海、娄桐孙之流,都去看守铁镜心去了?”叶成林道:“这是一个可能。”凌云凤道:“还有什么可能?”叶成林沉吟半晌,说渲:“城中经咱们闹了两次之后,听说本要搜索四乡,但至今未有动静,莫非张骥他们另有重大的事情需要对付?”凌云风道:“这与铁镜心何关?”叶成林道:“若然是被我料中,咱们正好趁此时机,再探一次。”凌云凤道:“事不过三,若然这次失陷,我不打紧,你是义军主帅呀,岂应再次三番地冒险?”叶成林道:“铁镜心何尝不是冒了性命之险援救咱们。”凌云凤皱眉不语,神色之间,甚不以为然。叶成林道:“我知道你的想法。想那铁镜心虽然不是咱们一路的人,但咱们应该看他的行事,不必勉强他赞同咱们的主张。他这次的行事,实是对义军有极大的恩德,咱们岂可做忘恩负义的人?”凌云凤柳眉一展,道:“好,那就去吧!”心中自思:“叶成林明明知道铁镜心完全是为了于承珠,却还要两次三番,准备舍了性命,救他出来,相比之下,倒显得我的胸襟狭窄了。”
叶成林道:“我已探听得铁家所在,听说铁老御史还在家中,也已上了请罪的奏表,张骥是他的学生,不敢将他难为,就让他在家中待罪。咱们这次可以到铁家去探访一下,想那铁老御史必会知道儿子的消息,也许他已探过监也说不定。”凌云凤一想,到铁家夜探,虽然也属冒险,究竟不若前两次之大闹抚衙和大牢的风险之大,欣然同意,立即换了夜行服装,和叶成林从城北的栖霞岭悄悄溜下,直到西子湖边。
铁家坐落湖滨,面对孤山,这时已是午夜时分,湖滨静悄悄的,湖上的渔舟都已歇恩了。两人走近铁家,但见朱门紧闭,里面的***也完全熄灭了。周围也没有兵把守,叶成林心中暗叫奇怪,稍一踌躇,便和凌云凤飞身入内。
但见里面落花满地,花棚倒塌,乱草也无人剪理,冷清得出乎意料之外,叶成林在外面把风,凌云凤穿房入室,过了好久,出来叫道:“这真奇怪极了,里面一个人也没有!”
叶成林奇道:“难道铁铱竟是弃家逃走了么?”立即想到铁铱是一个退休的大臣,儿子犯了法,虽说巡抚张骥是他的学生,对他存有几分客气,但受到暗中监视,那是必然免不了的,他又是一个文官,不通武艺,怎能说逃便逃,而且又是举家逃走?
两人正自猜疑不定,忽听得“轰隆”一声,铁家的大门给人打破,一个人闯了进来,叶成林以为是朝廷武士,急忙跳上屋顶,定睛一望,却原来是潮音和尚。
只见他倒拖禅杖,满身血污,身上中了几支箭还未拔出,叶成林大吃一惊,潮音和尚已先发现了他,叫道:“你两人怎么也在这儿?铁铱那老头儿呢?”
叶成林和凌云凤跳下来与他相见,凌云凤道:“我们也正在找他,这里却一个人也没有,想必是弃家走了,潮音大师,你怎么这个样子?”
潮音和尚道:“我去找铁镜心了。”叶成林叫道:“见着了没有?”潮音道:“没有。前几天我从铁铱这老头儿口中,打听出他的儿子是被囚禁在六和塔内,我就要去劫他出来,是这老头儿死拉着我,不许我这样做。我忍了几天,到了今天,听说御旨已到,再不救他,他明日就要被解进京了。我不理一切,也不愿再与这老头几商量,准备一顿禅杖打碎了六和塔,将他儿子救了出来,再让他欢喜。哪知六和塔里虽关有几个人,却没有铁镜心,白白给我打死了几个卫士。”
叶成林道:“师伯祖,你且歇歇。”凌云凤上前给他拔箭裹伤,问道:“阳宗海和娄桐孙在六和塔那边么?”潮音和尚大手一挥,道:“别忙裹伤,赶快逃走!”凌云凤道:“我们已细心察看过了,外面没有伏兵。”潮音和尚道:“外面没有伏兵,城中的官军却正在巷战!”。叶成林吃了一惊,急忙问道:“什么巷战?是哪路人马和官军巷战?”
潮音和尚道:“我分辨不清,也不耐烦去打听,吓,我大闹了六和塔后,找不到铁镜心,越想越气,想这一切都是为了毕擎天而起,便独自去闯毕擎天的大营,哈,哪知正碰上两军交战,在乱军之中,我吃了无数乱箭,连毕擎天的影子也没见着。好在我这根禅杖还够斤两,一顿泼风禅杖,打出城来,那些官军,自顾厮杀,也没有人追我!”
说到这里,已是有点声嘶力竭,叶成林心道:“师伯祖真是个莽和尚!”凌云凤刚刚给他拔掉身上的那几支断箭,还想问他,潮音和尚又叫道:“炔走,快走!我死不了,但大军若然来到这儿,我可没气力再打啦。”话刚说完,便听得城中传来几声闷雷也似的炮响。叶成林、凌云凤急忙扶持潮音和尚走出铁家,但听得战马嘶鸣,一彪官军已冲到西子湖边。
叶成林一看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在前面狼狈而逃的竟然是毕擎天!但见他马失鞍,人弃甲,在他周围保护的卫士,不过二三十骑。后面的大队官军如潮涌至,领头的便是大内总管阳宗海与御林军的总指挥娄桐孙,但听得吆喝声中,弓如霹雷,箭似弦惊,阳宗海“嗖”的一箭,将毕擎天跨下的黄骠马先射死了!
原来朝廷的招安毕擎天,不过是权宜之计,他要求最少做一省的督抚,正犯了皇帝之忌,想这毕擎天野心勃勃,皇帝怎肯让他据地自雄?所以皇帝在招安毕擎大的同时,就下了一道密令给官军的统帅浙江巡抚张骥,密令他在“叛乱”勘平之时,即逐渐解除毕擎天的兵权,最后将他拿到京师问罪。
毕擎天貌似粗豪,实是工于心计,官军的这一番布置,他瞧在眼里,暗自生疑,到了杭城之后,毕擎天的部属十九已被改编,调驻各地,而朝廷对他的封赏又口惠而实不至,毕擎天以前吞并叶宗留之时,也是将他的嫡系部队调开,然后举事的,而今官军对付他的手法,就正与他以前对付叶宗留的手法一模一样,他静夜思量,焉得不惊?
于是毕擎天对张骥处处戒备,这样一来,更令得张骥不能不加快动手,这一日张骥要他赴京面奏皇上关于这次“平乱”的经过,毕擎天推病,连张骥派来的使者也不肯接见。张骥大怒,便立即派兵攻打他,责他以抗命之罪,不消一个时辰,就将毕擎天有限的亲兵全部消灭,毕擎天总算武功高强,在数十倍官军包围之中,居然还能够带领十多个卫士,冲出城门,逃到西子湖边、
阳宗海一箭将毕擎天的战马射死,大声喝道:“朝廷有命,只罪毕擎天一人,谁人能将他生擒的赏以黄金千两,官封总兵;将他格毙的,也赏三百两黄金,五品顶戴!”此言一出,登时有两个随行卫士反戈相向,乘着毕擎天还没有跃起,两支长矛,立刻刺下。毕擎天武功真个高强,双臂一振,把两支长矛格开,大怒喝道:“我待你等不薄,何故临危叛我?”拾起狼牙铁棒,一招“横扫干军”,又将另外两根刺来的铁枪打折,这几个卫士素知毕擎天有霸王之勇,一来为了自身活命,二来为了贪图重赏,三来见毕擎天被射坠马,这才敢反戈相向,暗袭不成,个个惊心,拼了一死,大声叫道:“叶统领以前也对你不薄,你又何故反他?”
毕擎天怔了一怔,突然怒叫一声,狼牙棒狠狠劈下,将两个反叛的卫士,打得头颅碎裂,随行的卫士发一声喊,尽都散了。毕擎天发力狂奔,冲过了西冷桥,逃上孤山,官军衔尾急道,箭如雨落!
这时,叶成林、凌云凤与潮音和尚三人也已逃到山上,但见官军撒网似的,四方八面而来,潮音和尚周身受了十几处箭伤,跳跃不便,叶成林拉着他走,凌云凤心急如焚,连声催道:“快走,快走!”要知叶成林若被官军发现,在官军的心目之中,自是比毕擎天还要重要得多。
潮音和尚更是一个心急的人,竟然挣脱了叶成林的手,道:“我还会跑路,不必劳你招呼。”叶成林想不到这位莽师伯祖如此要强,甚是尴尬,潮音和尚奋起神力,果然一鼓作气,跑过了几处山坳,直到了岳王庙后的栖霞岭上。黑夜之中,山路崎岖,忽然碰到了一块大石,潮音和尚奋刀一跃,脚踝脱臼,身上的箭伤创口也裂开来,任他如何骁勇,也自抵受不住,“卜通”倒地,怎样挣扎也站不起来。
叶成林急忙将他扶起,潮青和尚道:“你自己走吧,山上这么大,官军未必就找得到我。”叶成林笑道:“那么他们也未必找得到我。”不由分说,将潮音和尚扶到一块大岩石的后面,凌云凤一看,只见他十几处伤口,都在汩汩流血,心中甚是抱歉,说道:“现下官军分股搜山,纵算给他找到,小股官军,也不放在咱们心上。潮音大师我先替你裹伤。”从山上望下,但见火把婉蜒,络绎不绝,好在他们先搜孤山,还没有来到栖霞岭上。
叶成林惦记着铁镜心,一面替潮音和尚裹伤,一面问道:“师伯祖,你怎知道铁公子落在官军手中?”潮音和尚笑道:“我一直住在铁镜心的家中呢。凌女侠和于承珠那次行刺毕擎天的事,我全部知道。”凌云凤道:“不是行刺,是于姐姐用计要迫毕擎天交出兵符,调动粮草,接济叶大哥。后来于姐姐要我自去屯溪,她大约是独自回去救铁镜心了。”潮音和尚道:“不错。她将铁镜心救出之后,恰好遇见我,我们一道赴京。”叶成林忙问道:“我听毕愿穷说,他在北京已见到于承珠,怎么你和铁镜心却留在这里?”
潮音和尚道:“正是呢,我也不知道他们少年人闹的什么事情。铁镜心倒是处处护着于承珠的,于承珠却来一个和他不辞而行。”叶成林心里又甜又酸,想道:“哎,在外人眼中看来,他们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铁镜心这次又有恩于我,我岂可插在他们中间。”心如辘轳,情思不定,但听凌云风问道:“那是怎么回事?”潮音和尚道:“我们三人一同上京,路过杭州,铁镜心坚请我和承珠在他家里先歇息几天,我有一位方外的朋友在灵隐寺做主持,那一日我到灵隐寺访他,在寺中住了一晚,第二日回到铁家,这才知道于承珠已在昨晚偷偷走了,只留下一封信给铁镜心。铁镜心讲给我听的时候,手上还拿着于承珠写的那几张信笺,哈,于承珠不知怎么有那么多话说,信写得那么长。哈,你猜铁镜心这傻小子怎样?”
凌云凤听得奇怪,道:“他怎么样?”潮音和尚道:“他把那几张信笺,团成一团,吞到肚内去了!”凌云凤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潮音和尚道:“我也不懂呀。还有更古怪的呢,他把信吞了之后,竟像女孩子一样哭了起来。”凌云凤道:“哭些什么?”心想铁镜心此人真会做作。潮音和尚道:“他反反复复地只是说一句话,说是对不起于姑娘,说是于姑娘不谅解地。我说少年人吵吵闹闹,事属寻常,待老衲替你劝说她便是。他许久不语,却忽然向老衲行起大礼来。”凌云凤笑道:“这却是为何?”潮音和尚道:“他说他为了于姑娘要干一桩大事,务必要令得于姑娘称心满意。但他这一去只怕就此不能回来,托老衲照顾他的老父,我问他是什么事情他不着说,呀,如今我才知道他是独上屯溪为义军尽力去的。”
叶成林听了不胜感动,心中想道:“不知他与承珠之间有什么误会?哎,他既然肯牺牲自己援救我们,我难道不可以牺牲自己成全他们么?”凌云凤的想法却又不同,她反复咀嚼铁镜心那句“对不起于姑娘”的说话,心中想到:“承珠妹妹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,她不别而行,留下的那封信八九成是封诀别的书信,这定然不是一件小小的误会。”
潮音和尚续道,“一个月前,铁镜心被押回杭州,把铁铱急得不得了。我答应了铁镜心照料他的父亲,一直没有离开杭州。幸而张骥只是派人监视铁铱,倒没有到铁家罗唆。铁铱还曾瞒着我到六和塔天去看过他被囚的儿子。可是这事情却真奇怪,待老衲得知消息,到六和塔去大闹之时,却又不见了铁镜心了。今日赶回铁家,连铁铱的全家也不知去向了。这里面究竟是有甚玄虚?”
三人反复推敲,都是猜想不透,这时登高遥望,但见官军的火把,已从孤山那边蜿蜒而来,凌云凤给潮音和尚扎好了伤,叶成林道:“师伯祖,我背你走吧。”潮音和尚摇一摇头,正说话间,忽见有几条黑影从对边的山头飞奔而来,叶成林急忙将潮音和尚拉到了岩石的后面。
蓦然间,忽听一声厉叫,一个背上带箭,满身浴血的汉子冲了过来,飞身一跳,跳过这块岩石,大约也是想找寻藏匿的地方,这一跳正巧落在叶成林的面前。叶成林失声喊道:“毕擎天!”
说时迟,那时快,潮音和尚不知哪里来的气力,突然一跃而起,禅抡圆,一杖就向毕擎天当头打下,叶成林叫道:“且慢。”哪里阻挡得住,但听得轰然巨响,毕擎天的狼牙棒断为两段,潮音和尚的那根禅杖也飞上了半天。本来潮音和尚的神力,世所罕见,只因受了重伤,而毕擎天又是拼命一击,恰好斤两悉敌,潮音和尚气力使尽,怒吼一声一跤栽倒。
凌云凤叫道:“不要让他走了。”料想叶成林一人能对付得了,俯身察看潮音和尚的伤势。
毕擎天骤然间见着了叶成林,羞惭、恐惧、懊恼、妒恨,诸般情绪,霎时间都涌上心头,提着半截狼牙棒呆呆发愣,叶成林拔出佩刀,刀柄一横,刀锋在胸前划了半道圆弧,却没有斫下去。毕擎天忽地叫道:“叶兄弟救我!”但见一条黑影,凌空下击,却原来是阳宗海追到了。
叶成林大喝一声,一刀横扫,阳宗海唰唰两剑,舞起了碗口般大的剑花,这口剑是他从娄桐孙手中暂时借用的那把大内宝剑,剑光映月,照见了叶成林的面庞,阳宗海吃了一惊,随即喜而叫道:“哈,原来是你!”心中想道:“拿着了叶成林,可要比毕擎天还值价得多!”宝剑一个盘旋,一招“拦江截斗”,当的一声,把叶成林的佩刀削去一截。
毕擎天趁这个时机,便想逃走,刚刚踏出一步,说时迟,那时快,又是一条黑影凌空飞下,手臂一伸,就搭上了毕擎天的肩头,毕擎天但觉好像钢钳一样紧紧钳着自己,百骸欲裂,痛彻心肺,这人正是御林军的总指挥娄桐孙,毕擎天受伤之后加以心神未定,竟然在照面之际,就给他的分筋错骨手搭上了。
叶成林大叫道:“云凤,出手救他!”凌云凤稍稍犹疑,只听得叶成林沉声叫道:“这是军令!”凌云凤青钢剑扬空一闪,势捷如电,刺向娄桐孙的背心,娄桐孙逼得撤掌应敌,拿着毕擎天的那只手一松,“咕咚”一声,毕擎天也跌倒地上,晕了过去,恰恰倒在潮音和尚的旁边。
叶成林初时未知道阳宗海所使的乃是宝剑,佩刀几乎给他截断,阳宗海抢了上风,狂傲之极,一招“直指天南”,剑尖刺到了叶成林的手腕,逼得叶成林又退了几步,阳宗海哈哈笑道:“叶成林,你现在已是穷途未路,还与我打做什么,趁早将毕擎天缚了,归顺朝廷,赏你总兵一个!”猛听得叶成林一声大喝,呼的一掌劈出,掌风所及,砂飞石起,阳宗海还真料不到他如此拼命,居然穿剑进招,猝不及防,肩头给扫了一下,火辣辣般作痛。阳宗海大怒喝道:“好小子,不识抬举,连你也一并宰了。”长剑挥舞,紫虹电射,一招紧似一招,他名列天下四大剑客之一,虽然是四大剑客中最弱的一个,但论到武功造诣,却还在叶成林之上,加上所用的乃是大内宝剑,剑光霍霍展开,登时把叶成林笼罩在内,但叶成林刀掌并用,右手使出五虎丧门刀法,每一刀都是拼命的招数,左手却是大力金刚手法,那更是武林绝学,勇猛无伦!
阳宗海的剑术虽然精妙,但在叶成林刀、掌兼施豁出性命的死拼之下,却也不能无所顾忌,但见刀影剑光,宛似银蛇乱攀,掌风人影,赛如蝴蝶穿花,片刻之间斗了一百余招,阳宗海虽是稍占上风,迫切之间,却也奈何不得。
那边厢凌云凤以一柄青钢剑,恶斗娄桐孙的分筋错骨手,也是杀得难解难分,凌云风的剑势展开,极得轻灵翔动之妙,娄桐孙无隙可乘,分筋错骨手的威力打了一半折扣。但凌云凤也不敢欺身逼近,两人都是倏进倏退,觅隙寻暇,看来打得比叶成林那对还要热闹,其实双方都是小心翼翼,绕身游斗。娄桐孙功力较高,也像阳宗海一样,稍稍占了上风。
这时官军的火把已从孤山那边蜿蜒而来,当前的一股已过了黄龙洞,阳宗海发声长啸,作为讯号,不久就听到了下面官军吹起了呜呜号角之声,一个宏亮的声音叫道:“宗海,是你在上面吗?”阳宗海应声道:“大师哥,我已缠上了叶成林,赶快上来帮我一臂之力!”率领这股官军的人正是赤霞道人的大弟子盘天罗,阳宗海特地从苗疆请他来助阵的。
叶成林暗叫不妙,潮音和尚和毕擎天受伤之后,尚还昏迷未醒,他和凌云风力战强敌,仅能应付,休说脱身不易,即算能够拼命冲出,他们又怎忍舍了潮音和尚而逃。
形势危急之极,阳宗海趁势攻击,剑锋一转,一招“斗转星移”,指东打西,指南打北,“当啷”一声,又将叶成林的佩刀削去一截,叶成林一声虎吼,将半截佩刀一掷,呼的一掌横扫出去。
阳宗海哈哈大奖,叫道:“谁和你拼命!”横剑护胸,把那半截佩刀碰飞,叶成林这一掌劈来,刚好就要碰到他的剑锋之上。
猛听得轰隆隆闷雷也似的声音,但见几块磨盘般的巨石从山顶上滚下,那一股官军发一声喊,纷纷躲闪,大石一块接着一块,滚滚而下,震得山谷轰鸣,声威骇人,看情形,山顶竟然另有能人,暗助叶成林拒敌。
阳宗海吃了一惊,顾不得伤人,举目一看,但见两条人影飞驰而至,叶成林看到了,急忙一个盘龙绕步,回掌护身,高声叫道:“承珠妹妹,真是你么?”
但见于承珠衣袂风飘,自对面的山头上疾驰而至,恍如仙女素娥,凌空飞降,她的背后还跟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人,叶成林怔了一怔,方自想道:“这人是谁?竟然有这样俊的轻功?”但听得于承珠纵声长笑,遥遥招手,朗声说道:“不错,是我。凌姐姐,你看,我把谁带来了?”
凌云凤抽眼一看,喜极如狂,疑在梦中,随着于承珠而来的这个少年人,正是她日思夜想的霍天都!她张口欲呼,“霍哥哥”三个字在舌头上打滚了无数遍,却是叫不出来,原来喉头已咽住了。
高手比斗,那容如此分神,娄桐孙疾攻几记,蓦地一招“猿猴摘果”,将凌云凤的剑柄抓着,但于承珠早已料到娄桐孙会趁凌云凤说话之际强攻,一抖手飞出了三朵金花,上打双目,中打胸口,下打膝盖,娄桐孙顾不得伤害凌云凤,急忙一个“细胸巧翻云”,以绝妙的身法倒纵出三丈开外,而且在倒纵之时,手腕用力一带,“喀嚓”一声,竟把凌云凤的青钢剑折断,断剑跟着射出,令得凌云凤也不敢乘机追杀,确是一流高手的功夫。
娄桐孙快,于承珠更快,就在这一瞬间,于承珠飞身一掠,青冥宝剑吐出碧莹莹的寒光,剑锋也已堪堪刺到娄桐孙背后。娄桐孙反手一记擒拿,解招进招,立即和于承珠斗在一起。于承珠笑道:“凌姐姐你们久别重逢,这厮交给我吧。”凌云凤口唇颤动,“霍哥哥”三个字直到如今才叫出口来。霍天都微笑道:“凌妹妹,你歇歇去。叶大哥,你也把这贼子交给我吧。”长剑一展,搭上阳宗海的剑脊,将叶成林替了下来。
凌云凤又是失望,又是欢喜,但那些微的失望迅即被巨大的喜悦掩盖了,正如淡云遮不住燃烧的太阳。她心中想道:“我的霍哥哥不失英雄本色,是啊,若然换我是他,我也会先替下了叶成林的,儿女私情慢慢还可以谈,强敌却万万不能放过。只是阳宗海名列天下四大剑客,霍哥哥,他,他不知可抵挡得住?”
但见阳宗海越斗越狠,一招“长河落日”,剑光如练,唰地便向霍天都左肩刺来,这一招虚中套实,实中套虚狠辣狡猾,兼而有之,端的厉害。哪知霍天都兀然木动,待他剑尖离身数寸,看看就要沾衣之际,手腕倏翻,疾如闪电股地还了一招“金雕展翅”,拿捏时候,妙到毫巅,阳宗海这一招若然放尽,那就是将一条手臂送上给霍天都砍了。
阳宗海大吃一惊,料不到这一个陌生的少年,剑术竟是如此精湛,急急变招,再不敢丝毫轻敌。霍天都运剑如凤,鹰翔隼刺,每一招使出,都是攻敌之所必救,阳宗海虽然有一柄大内宝剑,竟然被他的凌厉攻势逼得只有防守的份儿,霍天都一剑紧过一剑,一点即收,前剑刚收,后剑又出,有如长江大河,滚滚而上,阳宗海想尽办法要削断他的兵刃,但霍天都深得“快、狠、稳、准”四字剑诀的精华,一沾即走,一走即攻,两柄剑从不相交,已把阳宗海杀得有点手忙脚乱!
凌云凤看得又惊又喜,心中想道:“几年不见,想不到他的剑术竟然精进如斯。记得小时候与他在天山之上一同学剑,他立誓要继承父志,独创一家。我当时曾与他戏话:你若自成一家,我也要创出一派剑术专破你的。呀,现在他在别后第一次与我相见,见我的剑被人空手折断,不知他心中可在笑话我么?”看一看地上的断剑,高兴之中又有几分惭愧。凌云凤是个心高气傲而且志在四方的女子,后来她与霍天都结了婚,由于性格的不同、两夫妻虽极恩爱,终于不能偕老,而在几十年后,她果然也创出一派剑术,这是后话,不在本书范围,暂且不表。
再看娄桐孙以分筋错骨手恶斗于承珠。于承珠这一年来,在师父身旁得到许多指点,剑术也大有进境,再加上她用的是玄机师祖的镇山宝剑,娄孙孙被她逼得离身一丈开外,分筋错骨手只能自保,根本就无法进攻。
官军的火把从孤山那边蜿蜒而来,有百数十名官军已在向栖霞岭上攀登,山顶上的大石仍是源源不断地滚滚而下,看来除了已经到来助战的霍天都与于承珠之外,还有高手帮忙,叶成林心中一动,想道:“莫非是张大侠也来了?”想出去助战,却放心不下潮音和尚,于是先去察看潮音的伤势。
潮音和尚功力深厚,一时虚脱,过了片刻,便悠悠醒转,这时毕擎天也刚好醒转,他被娄桐孙捏碎了筋脉,但觉骨节剧痛,百骇欲裂,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。睁开眼一看,突然见潮音和尚正坐在他的对面,两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,登时吓得魂飞魄散!
潮音和尚看清楚了是毕擎天,端的是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捏起两只拳头,“嘿”的一声冷笑道: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嘿,你终须还是撞在洒家手上!”来不及跳起,便是一拳劈面捣去。
叶成林叫道:“师伯祖且慢动手!”潮音和尚正在气头,一拳打出,收也收不回来,忽听得有人笑道:“师伯,你真是姜桂之性,老而弥辣!也用不着为这厮生气啊!”但见微风飒然,白衣一闪,却原来是张丹枫到了!
张丹枫左手接着潮音和尚,右手按着毕擎天。潮音和尚道:“丹枫,你怎么啦?”张丹枫微笑道:“我有话说。”两道眼光有如利剑,朝着毕擎天一笑说道:“听说你想向我讨彭和尚那份地图,与朱明天子一争天下,却怎的这样没有骨气,你将来有何面自见你去父亲于地下?”
毕擎天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进去,羞惭愧侮之极,一咬牙根,冷冷说道:“事已至此,不必多言,张丹枫,你就一剑把我杀了吧!”
张丹枫仰天大笑,倏地笑声一收,敛容说道:“我要杀你,也不待今天。想你毕家世代英豪,你曾祖毕清泉创立丐帮,你祖父毕凌虚助张士诚驱逐元兵,你父亲震三界毕道凡更是英雄盖世,武林共仰,你想想你的列祖列宗,当真一点也不知道愧悔么?”
毕擎天面上一阵红一阵白,蓦地嚎啕大哭,跳了起来,就向大岩石一头撞去,却被张丹枫轻轻地把他救了回来,只听得张丹枫缓缓地说道:“你小时候我在官军手中将你救过一次(详见《萍踪侠影录》),今天之事,是你自己造孽,自作孽,不可活,按说不再救你了。但一来看在你祖父、父亲的份上,二来你毕家独门武功,丐帮世代相传的衣钵,也不当至你而绝!好吧,我便在官军手中,再救你一次!”
潮音和尚火气虽大,其实心肠极软,听张丹枫提起毕家历代的英雄,想起了毕擎天的父亲毕道凡正是他的最好朋友,更因为看见了毕擎天流了眼泪,那一对拳头早已不知不觉地收了回来,但仍是放心不过,问张丹枫道:“江山易改,品性难移,你不怕他再造孽么?”
张丹枫道:“他受了这一次教训,料想不会再蹈覆辙了。何况他已被娄桐孙的分筋错骨手弄破了十一二条筋脉,这一身武功,已是废了。他今后只可以指点别人的武功,自己是不能再与别人斗胜争强了。”
毕擎天刚才全神贯注,听张丹枫对自己的处决。这时松了口气,想起自己已经残废时又觉周身剧痛,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直淌出来。张丹枫掏出了一颗碧绿色的丹九,说道:“这是我自练的少阳小还丹,可以保得住你三天的元气,趁着我们给你挡着官军,你赶快从山后逃走吧!”
毕擎天叫道:“好,这次乃是死后重生,昨日的毕擎天算是埋到坟墓里了!”向张丹枫磕了三个响头,立即转身便跑。
众人目送他的背影下山,无不感叹。忽见小虎子蹦蹦跳跳地跑来,叫道:“又有一股官军上山来了。师父,你不去帮忙师叔么?”原来云重、云蕾都与张丹枫同来,山上的石头,正是云重以金钢掌力推下去的。
张丹枫笑道:“等你师姐和霍大哥一会好吗?你留心看看你霍大哥的剑法。”
阳宗海见张丹枫突如其来,早已慌了手脚,但被霍天都制了机先,无法脱身逼得死中求活,迭使险招,霍天都以静制动,以援制急,一口剑不疾不徐,却是紧紧封了阳宗海的退路,端的有流水行云,极得轻灵翔动之妙!张丹枫频频点首,对潮音和尚道:“从此之后,武林中又将多一剑派了!”
小虎子道:“于姐姐的剑术也不见得就输于他了。”小虎子因为第一次遇见霍天都之时,便遭他戏弄,故此对他总是不大服气。众人看时,只见于承珠的青冥宝剑霍霍展开,端的是柔如柳絮,翻若惊鸿,加上宝剑的光芒四射,与娄桐孙打得难分难解,两个人都似裹在精光冷电之中,看上去比霍天都的剑势还更要美妙好看。
张丹枫笑道:“你师姐这一年来进境甚速,大是不易,但霍天都的剑法已渐至融会贯通,独创一家之境,将来连我也未必比得上他。”凌云凤把眼看时,但见阳宗海忽地猛攻,剑起处,“怒涛卷空”“黄沙蔽日”,一连两招最凌厉的招数,剑光恍似渔翁撒网,一大片光网当头直罩下来,张丹枫笑道:“阳宗海情急拼命,更促其败。”话犹未了,只见霍天都绕身晃步,反踏洪门(中路方位),蓦然间舌绽春雷,大喝一声“撒剑”,只听得“当啷”一声,紫虹电射,阳宗海的那把大内宝剑,果然脱手飞去,霍天都飞身一掠,把宝剑抢到手中,阳宗海武功也确算高强,就在这一瞬之间,在半空中一个“鹞子翻身”,落下山坡,如飞奔跑,张丹枫哈哈大笑,说道:“宝剑易手。从今之后,天下四大剑客也换了新人!”
于承珠见霍天都得胜,自己与娄桐孙却仍是相持不下,心中焦躁,蓦然间剑法一变,使到疾处,一片青光挥霍,连人影也淹没在剑光之中,娄桐孙渐感难以应付,但他功力究竟比于承珠尚胜一筹,掌指兼施,每每将于承珠的剑点震歪,到了紧张关头,便突然运用一两招极精妙的分筋错骨手法,阻碍于承珠的攻势,小虎子叫道:“师姐,你号称散花女侠,为什么不用金花暗器?”话声未停,只见于承珠反手一剑,在剑光耀眼之中,三朵金花已是电射而出。
娄桐孙身回势转,第一朵金花贴着肋旁,倏然穿过,挥袖一拂,纵身一跃,二三两朵金花一被拂落一被闪开。于承珠冷冷笑道:“看你能闪得几时?”越打越狠,接连打出了三十六朵金花,但见金花交织,满空飞舞,飞来飞去,互相碰击,或走直线,或走弧形,竞无一朵跌落地上,而且三十六朵金花,分打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,认穴之准,毫不混乱,妙到毫巅!张丹枫也暗暗叫好。原来于承珠这个“金花打穴”的手法,除了得自云蕾传授之外,还参悟了西域异人阿萨玛的金球手法,除了功力稍差之外,已是青出于蓝,在师母之上了。
娄桐孙在三十六朵金花包围之下,像煞一只无头苍蝇,乱飞乱闯,忽地里一声惨叫,前心后心膝盖脚踝一连中了七八朵金花。张丹枫叫道:“珠儿,可以住手了!”
于承珠的金花暗器不但可以打穴,而且花瓣锋利,赛如匕首,住手一看,但见娄桐孙已成了一个血人。张丹枫道:“看在你师父份上,饶你不死,还不快走!”娄桐孙一跷一拐地奔下山坡,他的琵琶骨已被打穿,膝盖的筋脉也给削断,像毕擎天一样,这身武功亦已废了。
这时官军已汇集了数百人攻上山头,盘天罗挥舞锯齿长鞭,首先攻到,张丹枫道:“这是一个浑人,小虎子,你给我打他几个嘴巴,叫他快滚!”盘天罗听得张丹枫说话的声音,已先慌了,但见小虎子果然扬手来打他的嘴巴,怒气又生。锯齿鞭霍地一扫,要将小虎子拦腰卷倒,哪知鞭梢刚起,手腕关节忽地一阵酸麻,力不从心,竞被小虎子狠狠的打了两巴掌,啪啪两声,两颗门牙竟然打折。小虎子在贵州苗疆之时,曾被盘天罗欺侮,这时仗着师父暗助,得以亲手报仇,快意之极,大声叫道:“我师父叫你快滚,还不滚么?”啪的又是一记嘴巴,这一记打得更重,打得盘天罗果然抛了长鞭,抱头疾滚,小虎子乐得哈哈大笑。
张丹枫率领众人前去与云重、云蕾会合,拔起了十几棵大树,在山上滚下,云重又施展了金刚大力手法,推倒了几块大岩石,那些官军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,避之唯恐不及,哪还敢再攻上山头。
张丹枫等一行人立刻从后山逃走,栖霞山距离叶成林所住的九溪十八涧不过二三十里路,走到了杨梅坞时,刚好是三更时分,众人放慢脚步,霍天都与凌云凤握手并肩,互问别后之情,当真是恍如隔世。
叶成林与于承珠相聚,也自有一番感慨,但觉心事如麻,不知从何说起。于承珠正想问他在屯溪的情形,叶成林却光问她道:“你可知道铁镜心的下落吗?”于承珠眉头一皱,道:“刚一见面,你为什一么就提起他来,讨厌死了!”叶成林怔了一怔,低声说道:“要不是铁镜心,我与凌云凤姐姐都不能与你相见了。”将铁镜心救义军脱险的经过,详详细细,一一说给于承珠知道,于承珠呆了半晌,道:“想不到他能够这样。嗯,这还像是一个人!我本来是当他死了,现在我倒希望他能够活着。”叶成林本以为于承珠对铁镜心的侠义行为会有一番赞叹,见她如此,殊出意料之外,但所得于承珠幽幽地叹了口气,退:“在杭州之时……”张丹枫忽地插口笑道:“知人论世,若是功能掩过,那么偶然的失足,那就不提也罢。嗯,成林,你真的想见铁镜心么?”叶成林大喜道:“师叔,你知道他的下落?”张丹枫笑道:“你们今晚安心地睡一觉,明日我便带你们去见他。”叶成林喜出望外,于承珠更是惊疑不定,想不到师父有什么神通。但她素来最信服师父,师父既然这么说,那么明天就一定能见着铁镜心。
这一晚于承珠和凌云凤联床夜话,她们二人,情同姐妹,无话不谈。凌云凤听说霍天都得到张丹枫指点剑术要诀,上乘心法,十分欢喜,再听到铁镜心在杭州曾向娄桐孙泄漏义军的军清,又不禁大骂铁镜心的糊涂,但骂完之后,却又笑道:“铁镜心经过这次教训,也未尝无益。这次他来救义军脱险,大家就很感激他,张大侠说得好,知人论世,若是功能补过,那么偶然的失足,也就不必再提了。嗯,我看他对你倒是情深一片呢。”于承珠叹了口气道:“师父是有意隐恶扬善,我看铁镜心这个人,不是一次两次的教训所能改变的。我总是感到,他终究不是和咱们一个路子的人,这次也并不见得是偶然的失足呢。”于承珠可算得是最看得透铁镜心的人,想起往日诸般情事,心头不觉惘然,辗转反侧,将近天亮,才和上眼睛。
一觉醒来,只听得小虎子吱吱喳喳地和人谈话,起来一看,却原来是沐磷。沐磷叫道:“承珠姐姐,你果然在这儿。你看我是不是长得高了?”于承珠奇道:“你怎么来到这儿?你姐姐好吗?”沐磷道:“我姐姐等着你呢,不过师父吩咐,叫我先带你看铁镜心去。”于承珠叫道:“什么,你带我去看铁镜心?”小虎子未曾回答,张丹枫已走出来招手笑道:“珠儿,师父没骗你吧,我说今天能见着铁镜心就一定能见着铁镜心。”
原来沐国公见铁镜心久久不回,放心不下,另外派人进京奏禀皇帝,说是大理之事,铁镜心帮他处理,乱子得以不至闹大,因此保奏铁镜心做他的参军,沐燕、沐磷也跟了专使进京,打听得铁镜心已在杭州被押,立刻请朝廷的大臣保释,那时张骥的奏折还未到京,大学士(相当宰相职位)杨宣是张骥的亲戚,和沐国公又是至交,立刻斡旋此事,将张骥的奏折留下不发,写了一封详细的信给张骥叫他卖沐国公的人情,张骥当然奉命唯谨,在御旨未到之前,便将铁镜心转移一个地方软禁,极为优待,张丹枫耳目众多,他一到杭州就知道这个消息,这时沐燕、沐磷也已到了杭州,带来了确实的消息,说是皇帝已准予所请,就派沐国公的专使来传递御旨,这一两日便会到杭州来迎接铁镜心,沐燕、沐磷住在杭州抚衙,张丹枫悄悄去会他们,于承珠一点也不知道。
这些变化铁镜心也不知道,他本来被囚在六和塔,忽然有一日张骥派了杭州知府将他接出来,安顿在钱塘江畔的一幢别墅内,锦衣玉食,极为优待,铁镜心向知府询问,知府只是叫他安心静养。铁镜心一切行动自由,本来可以逃跑,但他怕连累父亲,而且他也抱了决心,要为于承珠牺牲,所以也只好怀着闷葫芦在杭州知府的别墅内静养。
这一日铁镜心起得很早,屈指一算,搬到这儿来已经有四五天了,什么消息也没有。铁镜心也烦得很,走出小楼,倚栏远眺,北望是林木郁瀚的凤凰山,南望是晴空一碧的钱塘江,铣镜心叹了口气,朗声吟道:“江山如画人何在?问花无语水空流!”楼前的几树碧桃蓓蕾已绽,看来用不了几天,就将开满枝头了。江南的春天来得早,寒冬方过,园子内已是春意盎然。
可是铁镜心的心中却是异样地阴冷,他眼看桃花,耳听江潮,陡然间又想起了于承珠来,想起了在波涛汹涌的长江,和她第一次相逢的情景,而眼前的钱塘江却是这么平静。“哎,我这样为了她,她可知道,今生今世,难道我就是这样地和她永诀了么?”他知道只待御旨一下,他的命运就决定了,他也曾抱过万一的希望,希望皇上会念及他的父亲是前朝老臣,对他从宽发落,但想到自己所犯的罪名是如此严重,这希望又像无边一闪的彩虹,迅即消失了。
忽听得有轻轻的脚步声走上楼梯,铁镜心回头一望,只听得一个极捻熟的声音轻轻唤道:“镜心!”铁镜心心弦颤动,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,过了好一会子,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,叫道:“承珠,你是怎么来的?”
于承珠道:“叶成林将你的事都告诉我了。”铁镜心秀眉一展,道:“我拼着舍了性命,将他从九死一生的境地之中救了出来,他都告诉了你么。”于承珠道:“没有一点遗漏。倒是我将你在杭州所做的事情瞒了他了。他们对你很是感谢。”
铁镜心“嘿嘿”一笑;道:“承珠,要不是为了你,我才懒得理会他呢。承珠,你那封信骂得我好惨,现在你总该看清楚了我铁镜心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了吧?”于承珠道:“不错,经过了这一会,我是看得更清楚了。你怕我看不起你,更怕天下英雄耻笑,说你出卖朋友,因此你总算做出了一桩好事。你有点糊涂,却也还算得是有点正义感的读书人。”铁镜心好像泄了气的皮球,愤然说道:“就仅仅是这样吗?”于承珠笑道:“你要我把你说成是一个古往今来,绝无仅有的大英雄大豪杰么?”
铁镜心傲然冷笑道:“不敢,不敢,我当然不是什么英雄豪杰,但叶成林要不是我,他早已被官军所俘,现在在监牢里将是他而不是我了。”于承珠眉头一皱,正容说道:“要不是你做了这件事情,我还会将你当作一个人看待吗?要不是你泄漏了义军的军情,他们也不至于一败涂地,镜心,一个自傲的人也应该是一个善于自责的人!”这一瞬间,只见铁镜心倏然变了颜色,他想不到于承珠此来,竟然并没有表示什么感激,却是向他说出这一番说话。
过了半晌,铁镜心冷笑道:“难道他们这一群草莽英雄,乌合之众,弄到今天这个样子,就完全是为了我铁某人?”于承珠道:“当然不是完全为你,可是你泄漏军情,也正是像落井投石一般,义军在危难之际,你却帮皇军推了他们一把!”铁镜心气道:“我做的事情,样样都是为了你。我也不知我还有几天性命,你却在我临死之前,特地跑来向我责备。”
于承珠微微一笑,道:“镜心,我是为了你好,可怜你却不懂。不过,你可以放心,你死不了。非但死不了,还会有大官做,这是我师父探听到的确实消息,再过一会,就会有人来接你了。”铁镜心这一喜非同小可,但却尽力抑制着不让它流露出来,他还要做最后的挣扎,想获得于承珠的心,他叹了口气,继续说道:“纵算你这消息是真,我死不了,但总也可以表明,我为了你,不惜去死!”于承珠道:“所以我今日才来看你。哎,镜心,可怜你总是不懂。如果我称赞你,过份地将你捧上三十三天,那就是反而累了你了。看来咱们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。”铁镜心从她温柔的声音中听出了凄凉惋惜,心头一片茫然,又叹了口气道:“我真是不懂。承珠,每次我和你见面,你都似乎比上一次又变了,越来越变得使人难于理解了,越来越变得令我感到你好像是一个陌生人了!”
于承珠怜悯地看他一眼。钱塘江早潮方起,眼光看出楼外,但见海鸥三五,正随着潮头上下,逐浪飞翔。铁镜心道:“承珠,你可还记得咱们在长江共度的时刻,也有这样的拍岸惊涛,逐波海燕?”于承珠点点头道:“不错,钱塘江虽然不及长江浩荡,但两者都流到大海之中。”于承珠的思想跑得太快,铁镜心跟她不上,许久许久还会不过意来,只是喟然叹道:“过去的日子真像江水一样,一流过去就不会回来。承珠,我真不懂得你为什么与我越离越远?”
于承珠凄然一笑,忽地说道:“你瞧,懂得你的人来了,我该走啦。”铁镜心愕然回顾,只见沐燕笑盈盈地跑上楼来,迎着铁镜心笑道:“晤,这里的景色还居然不错哩。不过昆明春日,比这里更佳,这个时候,桃花、李花、蝴蝶花想来都已开了。镜心,我爹爹已将你保释了,专使带了御旨,马上就来,你与我一同到昆明去吧。嗯,于姑娘,师父和叶大哥都在下面,怎么,你不多留一会儿,就要走了。”于承珠笑道:“你们在这楼头赏赏花吧,我不打扰你们了,嗯,这园中什么花草都有,就可惜没有大青树。”铁镜心目送她下楼而去,只见叶成林在一棵大树旁边,正在向他招手。铁镜心心中一酸,几乎也想追下楼去,但却还是给沐燕的轻颦浅笑留下来了。
沐燕将前因后果说清,铁镜心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被移到别墅中备受优待,问道:“我爹爹呢?”沐燕道:“家父久仰今尊大人的道德文章,也已请准皇上,将他接往昆明去了。”铁镜心感激之极,想道:“原来沐家父女对我这样体贴入微。我的才学到底还是有人赏识!”
沐燕目注房中,抿嘴笑道:“你的东西这样凌乱,咱们就要走啦,我替你收拾收拾。”铁镜心不知不觉地跟她入房,只见沐燕拈起一张词笺,笑道:“原来你还有兴致填词。”轻轻念道:“望里春山接翠微,无情风自送潮归,钱塘江上怅斜辉。我以江潮来又去,君如鸥鸳逐波飞,人生知己总相违。”铁镜心尴尬一笑,说道:“囚居郁郁,用坡老词意填了这一阙‘浣溪沙’调,教你见笑了。”原来他这首词乃是怀念于承珠的,这时心中却是想道:“我把于承珠当作我的知己,她却并未把我当作知己。哎,只怕天下之大,只有这位沐小姐才是我的红颜知已了。”
沐燕盈盈一笑,说道:“小妹不辞班门弄斧之诮,用韦庄词意,也来填一阙浣溪沙,请你指正。”就接在铁镜心词稿下面,挥笔写道:“酒冷诗残梦未残,伤心明月倚栏干,思君郁郁锦衾寒。咫尺天涯凭梦接,忆来唯把旧诗看,几时携手入长安?”韦庄是唐朝秀才,后来奉使入蜀,被前蜀王王建留在四川做“记室”,沐燕用韦庄词意填向,不但曲曲折折地表达了她的心事,而且是劝铁镜心学韦庄一样,既然在中原不得志,那就不如到云南去佐她丈亲。铁镜心读了此词,暗暗称赞沐燕的聪明,手捧词笺,正待说话,但见沐燕回眸一笑,两人心意相通,一切的话都不必再说了。
过了半晌,沐燕说道:“他们都在下面,你不下去和他们见见么?”铁镜心与沐燕步出楼头,只听得沐磷大叫大嚷道:“姐姐,你快向承珠姐姐道喜,咱们快要喝她的喜酒啦。”原来沐磷从小虎子口中,探听到千承珠已由张丹枫作主,与叶成林的婚事定了。沐磷有点失望,但却是高高兴兴地大叫大嚷出来。
沐燕笑道:“是么?”但见于承珠满面飞红,道:“你听这小鬼头乱说,沐磷,你等着先喝你姐姐的喜酒吧。嗯,我得回去见师父啦,你们不必下楼相送了。”铁镜心倚楼凝望,只见叶成林已与于承珠走出园门,向他挥手道别了。铁镜心有些惆怅,只听得沐燕娇声说道:“东西收拾好了,咱们也该走啦!”正是:
惆怅晓莺残月梦,梦中长记误随车,此中情意总堪嗟!
大树凌云抗风雪,江南玫瑰簇朝霞,各随缘分别天涯。
(全书完)